首先,趙文的解釋使譚詩的第四句和第三句含義有所重複,這在絕句中是不大可能的。其次,這樣解使得整首詩尤其詩的後兩句的詩意表達總是不那麽暢快淋漓,不僅不甚吻合詩人寫作該詩時的悲壯慷慨之心情,而且也有異於先對象性描述後自我性抒說的絕句表達方式。再者,趙文似乎文字互有抵觸。他一下子說“去留”是指代生死之行為,一下子又說“去留”是指代出走與留下之行為的行為者,究竟指代什麽,文中含混不定。
翟南明確地認為:其一,“昆侖”不是指人,而是指橫空出世、莽然浩壯的昆侖山;其二,“去留”不是指“一去”和“一留”,在詩人的該詩句中,“去留”不是一個字義相對或相反的並列式動詞詞組,而是一個字義相近或相同的並列式動詞詞組;其三,“肝膽”所引申的不是指英勇之人,而是指浩然之氣;其四,“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總體詩義是:去留下自己那如莽莽昆侖一樣的浩然之氣吧!也即是“去留肝膽兩昆侖”的意思。—— 此詩頗近文天祥《過零丁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味道。
我為什麽這樣解?因為我認為,解詩不能僅著手於詞字,更要著手於詩的總體寓意,並且要尤其著手於詩人寫作該詩的特定曆史背景和特定心理狀態。特別是對這樣一種反映重大曆史事件,表達正義呼聲和抒說自我胸懷的作品,更要從作者當時所處的背景、環境和心情、心境出發去仔細揣摩。
大家知道,該詩是譚嗣同就義前題在獄中壁上的絕命詩。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頒布“明定國是”詔書,宣布變法。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後就發動政變,囚禁光緒皇帝並開始大肆搜捕和屠殺維新派人物。譚嗣同當時拒絕了別人請他逃走的勸告(康有為經上海逃往香港,梁啟超經天津逃往日本),決心一死,願以身殉法來喚醒和警策國人。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詩的前兩句,表達的恰恰是:一些人“望門投止”地匆忙避難出走,使人想起高風亮節的張儉;一些人“忍死須臾”地自願留下,並不畏一死,為的是能有更多的人能如一樣高風亮節的杜根那樣,出來堅貞不屈地效命於朝廷的興亡大業。詩的後兩句,則意為:而我呢,自赴一死,慷慨激揚;仰笑蒼天,凜然刑場!而留下的,將是那如莽莽昆侖一樣的浩然肝膽之氣!
“去留”的“去”字,這裏是指一種行為趨向,意為“去留下”,“去留得”,沒有很實在的意義。譚嗣同是湖南瀏陽人。據我所知,南方方言和現在的普通話一樣,下麵這種用法是常有的:用“去”去輔助另一個動詞構成一個動詞詞組或動詞短語,而這個動詞詞組或動詞短語的含義大致就是後一個動詞的含義,如“去想一下”,“去死吧”,“明天去做什麽”等等。這裏的“去”字,並不表示空間上的去這裏去那裏,而是表示時間上的行為、事態之趨勢和傾向。也就是說,“去”可表空間意義上的位移,也可表時間意義上的發生。從整首詩的意思來看,“去留肝膽兩昆侖”中的“去”,應是時間意義上的“去”,而不是空間意義上的“去”。很多人的理解,包括趙金九先生,恰恰是把它當作空間意義上“去”。而我們所流行的各種解釋,都是這樣思維定勢。我想,那時的官話或北方話也應有這種用法吧?“去”字的這種重要語義,《現代漢語詞典》、《辭海》都有記載。
當然,“去留肝膽兩昆侖”這樣寫,是詩句表達的需要——包括平仄,全部的含義在於指代自己如莽莽昆侖一樣的浩然肝膽之氣。實際上,直接從字麵上去解,去留下如昆侖一樣的“肝”(一昆侖)和如昆侖一樣的“膽”(一昆侖),這不也一樣表達了詩人的視死如歸、浩氣凜然和慷慨悲壯嗎?正是那種強烈的崇高感和悲壯感,激勵著詩人不畏一死、凜然刑場。而這句所表達的,正是那種震撼人心靈的、自赴一死的強烈崇高感和強烈悲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