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說四·馬說》賞析

韓愈是唐代散文巨匠,同時也是對宋代作家極有影響的詩人。人們對他的“以文為詩”(把詩歌寫得散文化)談得比較多,卻很少注意他那更為突出的“以詩為文”的特點。

所謂“以詩為文”,是指用具有詩的情調、韻味等特色來寫散文,即是說把散文給詩化了(但這並不等於從西方引進的新文體“散文詩”)。我們說把散文詩化,或者說把散文寫得很帶詩意,並不限於寫自然景物、抒情小品或對人物進行典型塑造和對事態進行藝術描繪;而是也可以用詩的情調、韻味來寫說理文或評論文。韓愈的散文特點之一就在這裏。

據說伯樂姓孫名陽,是春秋時代秦國人,會給馬看相,善於識別什麽是千裏馬。這原是《戰國策·楚策》中一個名叫汗明的人對春申君黃歇講的一個故事裏的人物。這故事可能是古代傳說,也可能就是汗明用藝術虛構手法創造出來的寓言。伯樂的典故曾幾次被韓愈引用(見他所作的《為人求薦書》及《送溫處士赴河陽序》),可見由於韓愈本人命運的坎坷,對伯樂能識別千裏馬的故事是很有感情的。但平心而論,還是他的這篇《馬說》寫得最好,讀者也最愛讀,因為這篇文章寫得太像一首詩了。

詩的主要特點之一就是訴諸形象思維,它的創作手法也常以比興為主。當然,一首好詩總要比散文寫得更加含蓄曲折,餘味無窮。而從常識論,一篇說理散文,基本上總是以邏輯思維為主的,韓愈的《馬說》肯定是一篇說理文,但它似寓言而實非寓言,用比喻說理卻並未把所持的論點正麵說穿,更沒有把個人意見強加給讀者。全篇幾乎始終通過形象思維來描述千裏馬的遭遇,隻擺出活生生的事實卻省卻了講大道理的筆墨,這已經可以說是詩的寫法了。更巧妙地是作者利用了古漢語中不可缺少的虛詞(語助詞、感歎詞和連接詞),體現出抒情詩應有的一唱三歎的滋味和意境,盡管我們讀起來是一篇散文,但仔細品評,卻儼然是一首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抒情詩。這種“以詩為文”的本領,始自西漢的司馬遷(誰也不曾承認過司馬遷是詩人),到了韓愈、柳宗元,乃得到進一步的發展;至宋代的歐陽修、蘇軾(尤其是歐陽修)而達到一個新的高度。這是我們研究中國文學史和學習古典散文應該注意的新課題。

文章的第一句是大前提:“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可這個命題本身就不合邏輯。因為存在決定意識,伯樂善相馬的知識和經驗,必須從社會上(或說自然界)存在著大量的千裏馬身上取得,然後逐漸總結出來的。所以過去有人就認為韓愈這句話是本末倒置,是唯心主義的。我們並不否認,從唯物主義原則來看,他這句話是錯誤的。但把它作為詩的語言,它卻是發人深省的警句,是感慨萬千的名言。因為世上有伯樂這種知識和本領的人實在太少了。於是作者緊接著在下文從正麵點明主旨,一瀉無餘地把千裏馬的無限委屈傾訴出來。正由於“伯樂不常有”,不少的千裏馬不僅找不到一個一般水平的牧馬人,而是“祇辱於奴隸人之手”,受盡了無知小人的醃氣。更令人悲憤的是這些寶馬竟然成雙作對地一群群死於槽櫪之間,其遭遇之不幸、結局之慘痛真非筆墨所能形容。當然,結果更是死不瞑目,誰也不把這些有價值的神駿稱為千裏馬,它們的死也自然是毫無所謂的了。“不以千裏稱也”這句話,包含著這樣的意思:連同情它們的人都沒有,更談不上對它們的死表示遺憾、惋惜和悔恨痛心了。從文章表麵看,作者說得已相當透徹;而實際上這裏麵不知有多少辛酸痛楚還沒有盡情吐露,看似奔放而其內涵則甚為豐富,其實倒是含蓄不盡的(說他寫得婉約,或許讀者不能接受,可作者確實沒有把話說盡)。這真是抒情詩的寫法了。

作者著力刻畫“食(飼)馬者”與千裏馬之間的矛盾,兩相對照,既寫出千裏馬的抑鬱不平,也寫出不識真才者的愚昧專橫。千裏馬在無人給它創造有利的客觀條件時,英雄無用武之地;或雖欲一展所長而有力無處使,甚至到了無力可使的程度。這樣,它連一匹普通馬也比不上,又怎麽能實現它日行千裏的特異功能呢?因此它的待遇自然也就比不上一匹“常馬”,而它的受辱和屈死也就更不足為奇,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了。不僅如此像這樣連“常馬”都比不上的千裏馬,由於不能恪盡職守,還會受到極度的責難和懲罰,往往被無辜地痛打一頓(“策之不以其道”,打得它不合理),當然在待遇上也就更加糟糕了(“食之不能盡其材”)。表麵看“食馬者”不是伯樂,不懂馬語;骨子裏卻蘊涵著懷才不遇的人麵對那些愚昧專橫的統治者就是申訴也無用這一層意思。

文章寫到這裏,作者似乎還覺得不夠解渴,於是又接著用“鳴之而不能通其意”的意思,從“人”的方麵再做深入一層的刻畫。這不僅使文章更生動深刻,也表現出作者的感情更為憤激了。作者並沒有立即譴責這種不識馬的“人”有眼無珠,反而讓他麵對著這匹千裏馬不懂裝懂,發出了仿佛悲天憫人般的慨歎:“天下無馬!”意思說,這樣的“人”在主觀動機方麵還是自以為不錯的,他並非不想選拔人才,並非沒有求賢用賢之心,無奈賢人賢才太“少”了,既無處可尋覓,也無地可安插:“天下哪裏有真正的人才啊!”明明是“人”的主觀上出了毛病,卻把這種局麵的形成推給客觀條件的不如意、不理想。眼前就是一匹被作踐得不成樣子的千裏馬,卻對它發出了“天下無馬”的慨歎,認為這不過是一匹連“常馬”也不如的駑駘之輩。這不僅是絕妙的諷刺,而且也是極其嚴峻猛厲的誅心之論。文章寫至此已經水到渠成,作者這才站出來點題,用“嗚呼”以下三句作結,把“無馬”和“不知馬”這一對矛盾(“無馬”是先天的自然缺陷,“不知馬”則是後天人為的犯罪)尖銳地擺出來形成一個高潮,極盡沉鬱頓挫之致。

典故 :傳說中,天上管理馬匹的神仙叫伯樂。在人間,人們把精於鑒別馬匹優劣的人,也稱為伯樂。

第一個被稱作伯樂的人本名孫陽,他是春秋時代的人。由於他對馬的研究非常出色,人們便忘記了他本來的名字,幹脆稱他為伯樂,延續到現在。

一次,伯樂受楚王的委托,購買能日行千裏的駿馬。伯樂向楚王說明,千裏馬少有,找起來不容易,需要到各地巡訪,請楚王不必著急,他盡力將事情辦好。

伯樂跑了好幾個國家,連素以盛產名馬的燕趙一帶,都仔細尋訪,辛苦倍至,還是沒發現中意的良馬。一天,伯樂從齊國返回,在路上,看到一匹馬拉著鹽車,很吃力地在陡坡上行進。馬累得呼呼喘氣,每邁一步都十分艱難。伯樂對馬向來親近,不由走到跟前。馬見伯樂走近,突然昂起頭來瞪大眼睛,大聲嘶鳴,好像要對伯樂傾訴什麽。伯樂立即從聲音中判斷出,這是一匹難得的駿馬。 伯樂對駕車的人說:“這匹馬在疆場上馳騁,任何馬都比不過它,但用來拉車,它卻不如普通的馬。你還是把它賣給我吧。”

駕車人認為伯樂是個大傻瓜,他覺得這匹馬太普通了,拉車沒氣力,吃得太多,骨瘦如柴,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伯樂牽走千裏馬,直奔楚國。伯樂牽馬來到楚王宮,拍拍馬的脖頸說:“我給你找到了好主人。”千裏馬像明白伯樂的意思,抬起前蹄把地麵震得咯咯作響,引頸長嘶,聲音洪亮,如大鍾石磐,直上雲霄。楚王聽到馬嘶聲,走出宮外。伯樂指著馬說:“大王,我把千裏馬給您帶來了,請仔細觀看。” 楚王一見伯樂牽的馬瘦得不成樣子,認為伯樂愚弄他,有點不高興,說:“我相信你會看馬,才讓你買馬,可你買的是什麽馬呀,這馬連走路都很困難,能上戰場嗎?”

伯樂說:“這確實是匹千裏馬,不過拉了一段車,又喂養不精心,所以看起來很瘦。隻要精心喂養,不出半個月,一定會恢複體力。”

楚王一聽,有點將信將疑,便命馬夫盡心盡力把馬喂好,果然,馬變得精壯神駿。楚王跨馬揚鞭,但覺兩耳生風,喘息的功夫,已跑出百裏之外。 後來千裏馬為楚王馳騁沙場,立下不少功勞。楚王對伯樂更加敬重。

伯樂是古代有名的相馬(鑒別馬的好壞)專家。當他年老的時候,他的兒子很想將這項專門技能繼承下來,以免失傳。於是他把伯樂寫的《相馬經》讀得爛熟。《相馬經》上描寫千裏馬的外形是“額頭隆起,雙眼突出,蹄子好像壘起的酒藥餅。”他就依照這一條,拿著經文出去“相馬”了。

伯樂的兒子把所見到事物的外形和《相馬經》上描繪的圖形一一對照,結果找到了一隻很大的蛤蟆。他興衝衝地跑回家報告父親,說:“總算找到好馬了,額頭和雙眼同書上說的差不多,就是蹄子的形狀和書上寫的有區別。”

伯樂聽了,隻好哭笑不得地對這個好心而不聰明的獨生子說;“你倒是找到了一匹好馬,隻是它太喜歡跳,你可駕馭不了啊!”

正是,世有伯樂才得千裏馬。如果千裏馬沒能遇見“伯樂”,終究會被埋沒。

原文《雜說四·馬說》

[唐代] 韓愈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裏稱也。(祗辱 一作:隻辱)

馬之千裏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裏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裏也?(馬者 通:)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