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五言古詩凡四十八句二百四十字,依照傳統的分法,前廿六句為第一部分,後廿二句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寫自奉詔入京到遭讒被逐後的經曆與心跡。這一部分先以六個詩句從東晉名臣謝安的事跡引入。謝安字安石,四十餘歲出仕,官至宰相,死後贈太傅,故詩篇首句稱“謝太傅”以表敬重。《世說新語·識鑒》記“謝公在東山畜妓”,劉孝標注引宋明帝《文章誌》曰:“安縱心事外……每畜女妓,攜詩遊肆”。詩歌次句“攜妓東山門”即指此而言。“楚舞”、“吳歌”二句是以誇張的筆墨描寫謝安攜妓出遊,“醉碧雲”形容江南女子舞姿優美,絢人眼目,使碧空的晴雲也為之沉醉;“斷清猿”形容江南女子歌喉軟媚,婉轉耳際,使淒清的猿鳴也為之息音。李白以此二句極寫謝安隱居東山的逍遙佚樂,是為謝安此後出山為政建立功績作有力的反襯。於是接寫謝安不久即為了百姓起而從政,並在“談笑”之間使百姓得到安寧。謝安在當時以鎮靜從容的氣度著稱。《世說新語·雅量》第三十五條及《晉書·謝安傳》均記述了謝安怡然自若地指揮了決定東晉存亡的肥水之戰,而肥水之戰的勝利使東晉王朝羸得了一段相對的穩定時期。“談笑安黎元”一句當暗指此。這六個詩句全由開篇的“嚐高”二字統起,“高”即推崇敬佩,鮮明地表現出詩人對謝安能隱能仕的敬崇之情。以下“吾亦愛此人”一句與篇首“嚐高”二字呼應,結住了對謝安的稱頌,引出以下自己奉詔入京之事。“丹霄”即天空,此句意為希望在天空翱翔,喻希冀在政治上大有作為,此即指被征入朝的心情。玄宗的征召使李白極度興奮,以為自己終於“遭逢”到玄宗這個“聖明主”,故而他大膽地向玄宗進獻國家“興亡”之“言”。然而李白一片赤誠報國的忠心招來的卻是讒言和謗語,所以接著的“白璧”、“青蠅”兩個詩句,通過典故寫自己清白的心地無辜受謗。“青蠅”指讒言毀人的小人,語出《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於樊。豈第君子,無信讒言”。“營營青蠅止於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漢朝王充《論衡·累害》又以“青蠅所汙,常在素練(白絹)”喻奸邪誣陷忠良。至初唐陳子昂更有“青蠅一相點,白璧遂成冤”(《宴胡楚真禁所》)的詩句,“素”轉為“白璧”,且更強調被汙之冤。李白化用前人詩句、文句,寫出“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的名句,進一步道出“青蠅”之有意點汙與“白璧”之無辜受害,其憤激之情、痛切之意大大超過前人。冤獄既成,李白隻能被逐出京,於是以“一朝”、“十載”兩個詩句記此。“京國”指京城長安,“梁園”本漢代梁孝王所建的遊苑,故址在今開封市東南。李白出京後漫遊四方,常住梁園,此處又可泛指漫遊所曆之地。這是一組對偶句,對仗之中,“一朝”與“十載”是時間上的對比,一強調離京之速,一極言漂泊之長;“京國”與“梁園”是空間上的對比,配以“去”、“客”兩個動詞,突出了詩人以“京國”卻不得不離去的一懷漂泊客子之情。這是詩人極為痛心地道出的兩個詩句,收來了入京及被逐的經曆。以下自詩篇的第十五句始,詩人寫出了一連串八個更具象喻意味的詩句。“猛犬”喻把持朝政的權臣,“九關”即九重之門,象征至高無上的朝廷,此句源於《楚辭·九辯》:“豈不聞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與《楚辭·招魂》:“虎豹九關,啄害下人”,隱含了權奸把持朝政盡進讒言之深意。“殺人憤精魂”緊承上句,“殺人”是猛犬施虐的結果,“精魂”是說被虐殺的精英魂魄無比激怒,這之中當然也包含了詩人自己的憤忿。這兩句是通過象喻來寫實,以下六句則是通過象喻來表現詩人對朝廷的希望。“太階”本星座名,又稱三台星,古代以星座象征人事,稱朝廷的最高官員“公”為“三台”,《晉書·天文誌上》記有“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之說,此處之“太階”即代指最高官爵。“夔”舜時的樂官;“龍”即龍子,古代賢人,孟子曾舉其語告滕文公;此處“喻指賢臣”“桃李”喻指賢才。“明月”即明月珠,“芳蓀”是香草名,此處均喻指賢才。詩人期望著上天能洗去被讒害者的冤情,象明亮的太陽掃清昏霾一樣清除朝廷上的黑暗,讓最高官職有賢才在位,有用的人才布滿中原,如同入海尋索明月珠、跨山采擷芳草一樣,朝廷在搜尋著人材。前後八個象喻性的詩句表露著詩人鮮明而強烈的愛與憎,“猛犬”、“昏氛”憎厭之情溢於言表,“白日”、“桃李”、“明月”、“芳蓀”充溢著愛與讚。然而詩人的期望畢竟隻是假想,詩人親身的遭遇與此恰恰相悖且情勢又毫無轉機,詩人一顆善良而赤誠的心不忍打破這假想的美好境界,他隻好以慚愧無功、虛受皇恩的詩句曲折表現他不得任用的痛苦,用雖不得當功臣但心永向朝廷的詩句表現自己的深衷。“橫草”為行於草中草被踏伏,因以“草功”喻極微小的功勞,語出《漢書·終軍傳》:“軍無橫草之功。”舊時認為皇帝所施的恩澤如同雨露滋潤草木,故“雨露恩”喻皇恩。詩人抱愧於自無“橫草”之功,白白辜負了浩蕩的皇恩,這當然是曲筆抒情。“謝”為辭別。“台”代台名,據《後漢書·馬武傳論》“顯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圖畫二十八將於南宮雲台”可知,雲台閣乃圖記功臣之所,李白“跡謝”於此則是表示自己的蹤跡與雲台無緣,這當然又是一處曲筆。“天馬”本漢武帝所得的西域名馬,因代指皇帝乘坐的馬。“轅”,駕車之木,因代指車。李白“心隨”“天馬”所駕的車,即心心永向朝廷之意,這卻是詩人的真情。詩人以此自愧自訴的四個詩句結束了詩歌的第一部份,我們透過這四個看似平和的詩句,似乎可以窺見詩人赤誠的卻又是在滴血的心。這四句也正是第二部分核心內容的先導。
詩歌進入第二部分,寫對友人的讚頌及自己的心願。第二部分開頭並沒有緊緊承接第一部分所表露的心意,而是另辟蹊徑,用四個詩句從祝讚友人蔡舍人落筆。李白先是稱頌蔡雄是輔佐帝王的英才,而今又有誰能與你相提並論?然後以鳥在高空的振翅翻飛預祝蔡雄不久將被提拔而大有作為。四句祝讚語言上頗有氣魄,含義卻頗顯空泛。對於詩題中的“贈蔡舍人雄”來說,這是主要的贈言,是對朋友的禮貌性的祝福語;對於詩題中的“書情”來說,這卻是次要的陪襯,以蔡舍人的仕途升遷反襯自己遭讒離京放浪江湖的生活道路。於是以下十八句,用典故用傳說決心歸隱之“情”。“我縱五湖棹”用春秋時越國範蠡事。範蠡助越王勾踐滅吳後棄官歸隱,乘舟泛於五湖,事見《國語·越語》。李白用此典寓辭別朝廷歸隱江湖之意。“煙濤恣崩奔”句加重縱舟五湖的句意,任憑五湖之舟在如煙的波濤中盡情奔流。上句的“縱”與下句的“恣”相呼應相補充,充分顯示浪跡江湖的狂放而又自在。“夢釣子陵湍”用東漢嚴子陵事。嚴子陵曾與劉秀同遊,劉秀即位為光武帝,嚴隱居垂釣不肯出仕,事見《後漢書·嚴光傳》。李白用此典,夢中垂釣於嚴子陵當年垂釣處,仍寓隱居江湖之意,但較“五湖”句更進一步,表示隱居乃是夢寐以求的歸宿。“英風緬猶存”句加重夢中垂釣的句意。“緬”即邈遠之意,向往嚴子陵英風久遠長存。“徒希客星隱”仍用嚴子陵的典故。“客星”指臣子,《後漢書·嚴光傳》載,嚴子陵被光武帝劉秀接入宮中,夜間同寢,“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禦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李白用此“客星”之典卻是表示相反的用意,隻希望“客星隱”去,仍是遠離朝廷“縱棹”、“垂釣”的發展。“弱植不足援”則是補充“客星”當“隱”的原因:君王昏弱不值得輔佐。“弱植”,柔弱的植物,喻指昏聵的君王,語出《左傳·襄公三十年》“其君弱植”。從詩篇第一段之“遭逢聖明主”到此處的“弱植不足援”,詩人心理上經曆了一個痛苦的轉折,“弱植”是對“聖明主”的否定,因而“不足援”的絕決態度取代了“進興亡言”的積極進取。於是詩人決心遠走了,但救蒼生“安黎元”理想的破滅,詩人畢竟是不甘心的,是痛苦的,所以雖行“千裏”依舊“回首”,雖行“萬裏”仍在“長歌”。朝廷已“不足援”,而仙人騎的“黃鶴”又“不複來”,自己不得隨騎鶴的仙人飛升,“清風”之中滿懷愁情又如之何奈?詩人終於找到了大自然,投身於美好的自然景物之中——“舟浮瀟湘月,山倒洞庭波”,兩句飄逸雋永的風景名句,寫盡了月下泛舟於湘江之上,飽覽青山倒映於洞庭波光之中的瀟灑、自在、曠遠、怡人。詩人終於在大自然中找到了歸宿,於是他終於大徹大悟了,他通過“投汨”與“臨濠”兩個典故,盡抒自己的徹悟之情。“投汨”乃屈原遭讒毀被楚懷王貶謫憤而“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事,“古人”即指屈原,一個“笑”字表現出李白已從屈原式的衷心執著中超脫了出來。“臨濠”是《莊子·秋水》中的一段故事:“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天和”意為超然於物外的天然、和諧,一個“得”字表現出李白對莊周式的縱情山水逍遙遊樂的肯定與向往。在此大徹大悟之後,詩人向朋友表示:閑暇時自己將在田畝之中,懶散自在地搔著背放牧雞鵝,別離之後你若要尋訪我,則大多應在“武陵”--陶淵明筆下的理想境地桃花源--那隱居避世之處。至此,詩人已在情感上完成了起伏動蕩矛盾曲折的曆程,而複歸於平和超然了。
總觀這首“書情”詩,其思想情感的內蘊確乎是相當豐富而深厚的:它勾勒出詩人十幾年來思想情感的運行軌跡,從而透析出詩人的理想、追求、奮爭、彷徨、失望直至解脫。這之中有詩人對朝廷對皇帝的一片忠心,有詩人對國事對黎民的一片赤誠,有對最高統治者的希望與失望,有對奸佞小人的鄙夷與斥責。盡管詩人最後選擇的是浪跡江湖的隱居之途,但這卻是熱情正直的浪漫主義詩人對黑暗腐朽現實所作出的痛楚的抉擇,仍是他對現實抗爭所采取的一種不得已的形式。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作為一首“書情”之詩,當然更是“情動”之“言”。全詩以情感的發展作為一條內在的主線,但此詩之情卻又決不單純是或喜、或怒、或哀、或樂,或狂放粗獷,或委婉細膩,而是種種感情兼而有之。有對先賢的景仰之情,對時人的祝讚之情,對奸佞的怒斥之情,以及對自己的勉勵之情;還有遭讒的怒憤,難舍的忠心;更有希冀、失望、絕決、解脫……直到詩篇結尾處,那飄逸灑脫的情懷才為這豐縟情感的交響樂章定下了主導的旋律。情感的豐富內涵及服從於這內涵的抒情線索,體現出李白的詩歌的浪漫主義特征。
全詩看似隨著情感的波濤渲泄而下,其實在創作構思上還是十分講究的。全詩分為上下兩部份,第一部份從讚頌謝安引起,順接此情,導出昂揚激憤的基調;第二部份從祝願友人引起,反接此情,導出婉轉超逸的基調。詩中有敘述,有議論,有寫景,有述懷;直抒與象喻相映,述己與贈言交織;又通過古事及典故,呼喚古人為“書”一己之“情”服務:終於使詩篇所“書”之“情”既跌宕起伏、盡致淋漓,又要眇深邃、曲盡其意。
- 參考資料:
- 1、詹福瑞 等.李白詩全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373-376
- 2、宋緒連 初旭.三李詩鑒賞辭典.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328-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