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批評家沈德潛在《說詩啐語》(卷上)中對詩歌的開頭的創作說過這樣的話,“起手貴突兀……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這句話同樣適用於文章的創作。柳宗元的《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就是這樣一篇“令人驚絕”的文章。
本文標題下筆詼奇,出人意料,頗有懸念。王參元是鄜坊節度使王棲曜的小兒子,是作者柳宗元的朋友,朋友家裏“失火”,生活失去著落,作者不去勸解、安慰,反而要“祝賀”,實在是“奇特尤甚”(清·過珙《詳定古文評注全集》卷七)。
文章開篇,先交代自己從朋友楊敬之處得到王家失火的消息,作者描寫了自己聽到消息時的思想情緒的變化,“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始”“中”“終”,從時間的角度,反映了作者對“失火”一事的認識過程;“駭”“疑”“喜”,則形象地交代了思考的結果,簡潔地概括了為什麽要把“安慰”改為“慶賀”的原因。這句話也是全文的綱領。
文章接下來就從“始駭”“中疑”“終喜”三個方麵,分三個層次一一進行了說明。
王參元家裏經曆了一場火災,連日常生活用品也被燒得一幹二淨,一個“唯恬安無事是望”的人遭此一劫,確實讓人感到很是不幸,讓人駭怕,柳宗元起初也是這樣的反應,這是人之常情,是一種自然反應。這是第一層。
第二層接著分析“中疑”的原因。孟子認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老子以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但柳宗元認為,這樣的等待過於長久,也是“荒誕無稽”的,對於一個有誌向抱負的人而言,這樣長時間的等待是一種折磨,一種生命消耗。王參元所遭遇的這場火災是否是“福”,是否預示他將要接受“大任”,看看王參元目前的處境,柳宗元並不認為“火災”與“大有為”“能光明”之問有必然的聯係。另外,柳宗元自己也命運多舛,對這類凡人相信的說法有一定的認識與思考,因此他表示不解,表示懷疑。
第三層,具體分析“終喜”的原因,這是全文的重點。王參元勤讀古人書,認真創作文章,擅長小學研究,是個“多能”的進士,憑他的學問才識,早就應該得到朝廷的重用,一展“濟世救民”的才幹,但到如今依舊是“進不能出群士之上”,鬱鬱不得誌。究竟是什麽原因使得王參元無由施展才能呢?作者把筆鋒一轉,直接刺向不合理的社會現象,漸次展露行文的真正用意。
原來,“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當時之士追求“好廉”的虛名,明明知道王參元的才幹,但因為王家有財,怕推薦了王參元就被人說是接受了賄賂,從而影響自己的名譽仕途。作者自責自己也不能免俗,雖然擔任“天子近臣”,也怕別人“竊笑”,所以,心裏雖然對這樣的現象表示不滿,但也隻是“痛”而已,隻能表示無奈。這從一個側麵反映了當時社會賄賂公行、猜忌橫行、俗見混亂、積毀銷骨的不合理現象,也流露了作者對懷才不遇之士的深切同情。
如今一場大火,燒掉了王家的財產,卻也讓王參元擺脫了多財的累名,也可算是種“幸運”,終於有機會可以推薦他了。“則仆與畿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這看似滑稽可笑的話語中包含著無盡的悲哀。明明相知多年,也充分了解王參元的才學,但終究沒有幫助朋友發揮才能,這不能不說是種悲哀。因此這次王參元家失火,雖然家產蕩然無存,但人們自可毫無顧忌地與他交往,為之延譽,這正好為王參元揚名提供了大好機會,故值得慶賀。柳宗元慶賀王參元家遭遇火災,正是意圖借這常人看來十分“別扭可笑”的想法來有力地抨擊不合理的社會風氣。正是因為今後可以“鹹得開其喙”“授子而不栗”,所以反而“大喜”了。
接著,作者引用古人的事例來進一步表明自己真實的想法。《左傳。昭公十八年》載,宋、衛、陳、鄭災,陳不救火,許不吊災,這引起了人們的不滿,“君子是以知陳許之先亡也”,現在自己麵對朋友家遭遇火災,不僅不“吊”反而過分地“賀”,這樣的做法貌似與古人的“不吊”相同,但性質是完全不同的,柳宗元聲明自己上麵所說的是憤激的反話,做的是“反事”,並不是真的希望朋友家遭遇火災而傾家蕩產。“顏、曾之養”分別指顏回和曾參的言行。《論語·雍也》中記有“子日: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顏)回也不改其樂”。《莊子·讓王》說“曾子居衛,緄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履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聲。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誌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這兩位儒家傑出人物的言行都體現了一種精神追求,一種生活境界。柳宗元引用這兩位古代賢人的事例目的是鼓勵朋友要學習先人的安貧樂道,“憂道不憂貧”的高尚品德,以此來提高自己的誌趣。這兩處典故的弓l用把自己的勸慰、朋友的想法和盤托出,語言簡潔但富有趣味。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這封信,作者通過奇特的構思表達了嚴肅的社會問題,在幽默的筆調中寄寓著很深的感慨。情趣事趣皆出,令人回味再三。
《國語·晉語八》有“叔向賀貧”一節,寫韓宣子憂貧,叔向反倒向他祝賀,韓宣子不解,於是叔向發表了一番議論:當年欒武子貧而有德,國家賴以為安,其子孫也受到庇護;邵昭子富而無德,“恃其富寵,以泰於國”,結果“其身屍於朝,其宗滅於絳”“一朝而滅,莫之哀也”。“今吾子有欒武子之貧,吾以為能其德矣,是以賀。若不憂德之不建,而患貨之不足,將吊之不暇,何賀之有?”叔向以賀貧為由,圍繞富與德的輕重,引出深刻的道理,文章平易中肯而又風姿搖曳,娓娓動人。本文在表達技巧方麵與“叔向賀貧”頗有相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