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論語·子罕》)經過孔子的這一指點,鬆柏之美,便象征著一種高尚的人格,而成為中國文化之一集體意識。中國詩歌亦多讚歎鬆柏之名篇佳作。盡管如此,陶淵明所寫《飲酒》第八首“青鬆在東園”,仍然是極有特色。
“青鬆在東園,眾草沒其姿。”青鬆之姿,挺秀而美。生在東園,卻為眾草所掩沒。可見眾草之深,其勢莽莽。青鬆之孤獨,也不言而喻。“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殄者,滅絕也。,異類,指眾草,相對於青鬆而言。枝者,謂枝幹。歲寒,嚴霜降臨,眾草凋零。於是,青鬆挺拔之英姿,常青之秀色,乃卓然出現於世。當春夏和暖之時節,那眾草也是青青之色。而況草勢甚深,所以能一時掩沒青鬆。可惜,眾草究竟經受不起嚴霜之摧殘,終於是凋零了。“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倘若青鬆多了,蔚然連成鬆林,那麽,它的與眾不同,便難以給人以強烈印象。隻是由於一株青鬆卓然獨立於天地之間,人們這才為之詫異了。以上六句,構成全詩之大半幅,純然出之以比興。正如吳瞻泰《陶詩匯注》所說,是“借孤鬆為己寫照。”青鬆象征自己堅貞不渝之人格,眾草喻指一班無品無節之士流,凝霜則是譬比當時嚴峻惡劣之政治氣候,皆容易領會。唯“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兩句,意蘊深刻,最是吃緊,應細心體會。一株卓然挺秀之青鬆,誠然令人驚詫。而其之所以特異,乃在於眾草不能有青鬆之品質。倘園中皆是青鬆,此一株自不足為奇了。一位人格高尚之士人,自亦與眾不同。其實,這也是由於一班士人自己未能挺立人格。若士流能如高士,或者說人格高尚蔚然而為一代士風,則高士亦並非與眾不同。依中國文化傳統,“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人人都具備著挺立人格的內在因素。“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人人都可以挺立起自己的主體人格。可惜士人往往陷溺於私欲,難能“卓然見高枝”。正如朱熹所說:“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麵清談,那邊一麵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此所以高於晉宋人物。”(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附錄引)淵明少無適俗韻,晚抱固窮節,自比青鬆,當之無愧。最後四句,直接寫出自己。“提壺掛寒柯,遠望時複為。”寒柯,承上文“凝霜”而來。下句,陶澍注:“此倒句,言時複為遠望也。”說得是。淵明心裏愛這東園青鬆,便將酒壺掛在鬆枝之上,飲酒、流連於鬆樹之下。即使不到園中,亦時常從遠處來瞻望青鬆之姿。掛壺寒柯,這是何等親切。遠望鬆姿,正是一往深情。淵明之心靈,分明是常常從青鬆之卓然高節,汲取著一種精神上的滋養。莊子講的“與物有宜”,“與物為春”,“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分別見《莊子·大宗師》、《德充符》、《天下》篇),正是此意。“吾生夢幻間,何事絏塵羈。”結筆兩句,來得有點突兀,似與上文無甚關係,實則深有關係。夢幻,喻人生之短暫,翻見得生命之可珍惜。絏者,捆縛也。塵羈即塵網,謂塵世猶如羅網,指的是仕途。生命如此有限,彌可珍惜,不必把自己束縛在塵網中,失掉獨立自由之人格。這種堅貞高潔的人格,正有如青鬆。這才是真正的主體品格。
淵明此詩之精神境界與藝術造詣,可以喻之為一完璧。上半幅純用比興,讚美青鬆之高姿。下半幅縱筆用賦,抒發對於青鬆之知賞,以及珍惜自己人格之情懷。全幅詩篇渾然一體,實為淵明整幅人格之寫照。全詩句句可圈可點,可謂韻外之致味之而無極。尤其“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二句,啟示著人人挺立起高尚的人格,則高尚的人格並非與眾不同,意味深遠,極可珍視。《詩·小雅·裳裳者華》雲:“唯其有之,是以似之。”隻因淵明堅貞高潔之人格,與青鬆歲寒不凋之品格,特征相似,所以此詩借青鬆為自己寫照,境界之高,乃是出自天然。
- 參考資料:
- 1、吳小如.《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558-5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