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思》組詩共六章,寫的是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各章之間並無貫串的故事情節。這裏詳析第三章和第六章。一則因為以這兩章為主,連及其餘,也就大致反映了全詩的麵貌;二則因為這兩章比較精采,也流傳較廣,在六章之中是具有代表性的。
先講詩的第三章,前麵兩章已經寫過:“念與君相別,各在天一方”;“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深沉的思念早已使她陷入難解難銷的境地。“浮雲何洋洋,願因通我辭。”此刻,這位思婦望著那悠然自得的浮雲,便想托它給遠方的丈夫捎去幾句心中的話兒,可是那浮雲瞬息萬變、飄渺幻化,不可能叫人放心寄語。她徘徊彷徨,坐立不安,隻有徒然相思而已。這無法擺脫的悲哀,激起了她對生活不公的感慨——“人離皆複會,君獨無返期”。後一句是寫實,前一句不無誇張,現實中當然未必是“人離皆複會”。但是這麽一縱一擒,就更能反襯出感情上的痛苦。人們在極度悲痛時往往難免有這種過激的感情和語言,比如“民莫不穀,我獨不卒”(《詩·蓼莪》);又如《論語》中:“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這一章十句,“人離”兩句是承上啟下的過渡。因為“無返期”,才想到托雲寄辭;因為“無返期”,所以思無盡時。妙在“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之前,又插入一個回顧的細節:自你離家之後,我從不梳妝,那明亮的鏡子雖然滿是灰塵,也無心事去擦它。這個倒敘,造成回環往複的效果,也是她紛繁雜亂心緒的寫照。如果單就“自君之出矣”四句而言,則前一句為因,後三句為果,簡潔明快,而又包孕豐富。“明鏡暗不治”,雖是寫事、寫物,卻可見其貌;“思君”二句,又可察其情。此情,此貌,正傳神地刻畫出思婦的生活和心態。所以從南北朝到隋唐,仿作者甚多,且皆以“自君之出矣”為題作五言四句的小詩。它之所以有如此深遠的影響,除了上麵講的曉暢雋永之外,大概更主要的是因為它有清新自然之趣。正如鍾嶸所說:“吟詠性情,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朱弁也說過:“詩人勝語,感得於自然,非資博古。若‘思君如流水’……之類,皆一時所見,發於言詞,不必出於經史。……拘攣補綴而露斧鑿痕跡者,不可與論自然之妙也”(《風月堂詩話》)。這些都是在稱讚它的不假雕飾的自然之美。
再講詩的第六章。詩的第四章寫夜不能寐,觸景生情,淚如泉湧;第五章寫睹物懷人,更增思念之苦;意在將“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得以具體充分地發揮。但是,思念無窮,詩終有結,第六章便是全詩的結尾。君無返期,音信不通,思亦無用,盼也是空,最後隻剩下一個心願:願君莫忘舊情。這就很像“不恨歸來遲,莫向臨邛去”(孟郊《古別離》)的意思,隻是這位溫柔細心的女子說得更為曲折委婉。《詩·大雅·蕩》中有句詩叫做“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裏稍加改變,意思是說:人們做事情往往是有頭無尾,不過我想你是能始終如一的。可是,想想分別多年,情況不明,世事難料,舊日的恩情還有保持的希望嗎?但那種喜新厭舊,重新忘故的行為,畢竟是仁人君子所譴責、所譏刺的。“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不著己,不著彼,語意盤空,筆勢突兀,它的分量在於提出了一個理想的、正直的生活準則和為人之道,下麵四句正是就此生發,所以前人曾評曰:“以名義厚道束縛人,而語氣特低婉”(《古詩歸》)。其“低婉”之處,首先表現在她先說自己,再說對方:你雖然寄身遠方,我可沒有片刻忘了你;既然過去那麽恩愛情深,現在該不會變得情淡意薄,想你也是時時思念我的。先自處於厚,次則言君不薄,以己之情動彼之情,婉曲動人。其次,表現在雖不無怨艾之情,不安之意,卻絕不露圭角,一再地說:“想君能終之”,“想君時見思”,總以忠厚誠摯之心,構想“君”之所為、所思,其良苦之用心,全在盼美好之未來。這,便是千思萬念之歸宿,也是通篇之結穴。這一章時而寫己,時而寫彼;時而泛言,時而切指;時而憂懼,時而自慰;局勢變換,一步一折,終落在憑空設想之處,似盡不盡,真是一片真心,無限深情,這大概就是鍾惺說它“宛篤有十九首風骨”(《古詩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