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九》賞析

此詩借古代神話中著名的誇父逐日故事,歌詠失敗的英雄,寄托對某些政治鬥爭中的失勢者的複雜感情。

誇父追日的神話以絕妙天真的想像極度誇張地表現了先民們戰勝自然的勇氣和信心,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陶淵明《讀山海經》組詩第九首即據此寫成。但詩人不是一般地複述神話的情節,而是憑藉卓越的識見,運用簡妙的語言,對神話中的人物和事件進行獨特的審美觀照和審美評價,因而又有其不同於神話的審美價值。神話反映事物的特點是“人間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間的力量的形式”(恩格斯《反杜林論》)。因此,神話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具有某種象征的意義。此詩對誇父追日其人其事的歌詠,自然也是一種含有某種象征意義的歌詠。詩人之言在此,詩人之意則在彼,所以不像直陳情誌的詩那麽容易理解。

開篇二句詠誇父之誌。《大荒北經》原說“誇父不量力,欲追日景”。言外似乎還有點不以為然的意思。詩人卻說:誇父產生了一個宏偉的誌願,竟然要同太陽賽跑!字裏行間流露出一種不勝驚歎的情感,有力地肯定了誇父創造奇跡的英雄氣概。這裏表麵上是讚揚誇父“與日競走”的“宏誌”,實際上是讚揚一種超越世俗的崇高理想。“俱至”二句詠誇父之力。《大荒北經》原有“逮之於禺穀”一語,詩人據此謂誇父和太陽一齊到達了虞淵,好像彼此還難分勝負,暗示誇父力足以騁其誌,並非“不量力”者,其“與日競走”之誌也就確是“宏誌”而非妄想了。本言勝負而不下斷語,隻用“似若”兩字點破,故作輕描淡寫,更有一種高興非常而不露聲色的妙趣。詩人對誇父神力的欣賞,也隱含著對一切奇才異能的傾慕。“神力”二句詠誇父之量。《海外北經》說誇父“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想像一個人把黃河、渭水都喝幹了還沒解渴,似乎有點不近情理。詩人卻說:誇父既有如此特異的可以追上太陽的神力,則雖傾河而飲又何足解其焦渴?用反問的語氣表現出一種堅信的態度,把一件極其怪異的事說得合情合理,至欲使人忘其怪異。在詩人的心目中,誇父的豪飲象征著一種廣闊的襟懷和雄偉的氣魄,因而有此熱烈的讚頌。篇末二句詠誇父之功。《海外北經》說誇父“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想像誇父死後,拋下的手杖變成了一片桃林,固甚瑰奇悲壯,但尚未點明這一變化的原因,好像隻是一件偶然的異事。詩人則認定這片桃林是誇父為了惠澤後人而著意生成的,說誇父的遺願即寄托在這片桃林中,他的奇功在身後還是完成了。意謂有此一片桃林,將使後來者見之而長精神,益誌氣,其功德是無量的。詩人如此歌頌誇父的遺願,真意乃在歌頌一種偉大的獻身精神。

總起來看,這首詩的意蘊是非常深廣的。曆史上有許多傑出的人物,生前雖未能施展其才能,實現其抱負,但他們留下的精神產品,諸如遠大的理想,崇高的氣節,正直的品質,以及各種卓越的發現和創造,往往沾溉後人。非止一世,他們都是“功竟在身後”的人。陶淵明自己也是一個“欲有為而不能者”(《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少壯時既有“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憶我少壯時》)的豪情,歸耕後複多“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雜詩·白日淪西阿》)的悲慨,他在讀到這個神話時自然感觸極深而非作詩不可了。所以在這首詩中,也寄托著他自己的一生心事。

用神話題材作詩,既須顧及神話原來的情節,又須注入詩人獨特的感受,並且要寫得含蓄和自然,否則便會流於空泛和枯萎,沒有餘味和生氣。陶淵明畢竟是“文章不群”(蕭統《陶淵明集序》)的高手,他把神話原來的情節和自己獨特的感受巧妙地結合了起來,熔敘事、抒情、議論於一爐,於平淡的言辭中微婉地透露出對誇父其人其事的深情禮讚,使人不知不覺地受到詩意的感發,從心靈深處湧起一種對誇父其人其事的驚歎和向往之情,並由此引出許多聯想和想象,從而獲得更加豐富的審美怡悅。清代著名詩論家葉燮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於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原詩·內篇》)。陶淵明此詩可謂真正達到這樣的“至處”了。

參考資料:
1、吳小如 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590-593

原文《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九》

[魏晉] 陶淵明

誇父誕宏誌,乃與日競走。
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
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
餘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