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獻帝建安到魏文帝黃初年間?196-226?,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黃金時代。由於曹氏父子的提倡,漢樂府詩"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現實主義精神得到了繼承和發揚。一批身經亂離,目擊苦難而又肯正視現實的詩人,不但把社會真象攝入筆底,而且注入自己的真切感情。這一時期,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除了那些反映戰亂和人民苦難的篇什外,就是抒發渴望為國家建功立業的理想抱負的篇章。這方麵的代表作當屬曹操的《龜雖壽》和曹植的《白馬篇》。如果說《龜雖壽》是一位"幽燕老將"的"壯士之歌"的話,那麽《白馬篇》則是一位英雄少年的"理想之歌"。詩中塑造了一位武藝精絕、忠心報國的白馬英雄的形象。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的第三子。生於亂世,自幼即隨父四方征戰,"南極赤岸,東臨滄海,西望玉門,北出玄塞"。自東漢末年分裂割據以來,為國家的統一和社會的安定而獻身一直是時代的最強音。時代的這種召喚,加上為國家統一而南征北戰的曹操那"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豪情壯誌的熏陶,培養了曹植"戮力上國,流惠下民"的理想,鑄成了他心中的既有愛國之德又有愛國之才的英雄形象。金代作家元好問說過,真實的詩篇應該是詩人的"心畫心聲"。可以說,《白馬篇》就是曹植的"心畫心聲",寄托了詩人為國家建功立業的渴望和憧憬。
全詩共28句,我們不妨把它分為四層來理解。
開篇兩句是第一層。"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白色的戰馬,飾著金黃的籠頭,直向西北飛馳而去。首句不寫人而人卻在其中。這裏用的是借代和烘托的手法,以馬指代人,以馬的雄駿烘托人的英武。白馬,在古人眼裏,除具有能戰善戰,堪負重任的品格外,還象征著堅定、忠誠、奉獻、犧牲。"生乎亂,長乎軍"的曹植,"誌欲自效於明時,立功於聖世",以白馬來指代他理想中的少年英雄,是再貼切不過的了。"連翩西北馳",顯示了軍情的緊急,創造出濃鬱的戰爭氣氛。
"借問誰家子"以下12句,是第二層。如上所述,詩一開頭即寫軍情緊急,可是接下來卻以"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的問答宕開,緩筆插入對這位白馬英雄的描述,造成詩篇節奏上的一張一弛。幽並,指幽州和並州,是燕、趙故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詩中寫這位白馬英雄是"幽並遊俠兒",以見其根基不淺。古人有"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詩句。這位"少小去鄉邑"的白馬英雄卻能久經征戰而揚名邊塞。何以如此?接著詩人便以飽蘸熱忱的筆觸描述英雄的精絕武藝:
宿昔秉良弓,木苦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宿昔秉良弓",是說他早早晚晚弓箭不離手;"木苦矢何參差",是形容他射出去的箭絡繹不絕,紛紛疾馳。這兩句是寫他長期堅持不懈地苦練騎射技術的情景,說明他精深的武藝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下邊接著即寫他過硬的騎射技術:左右開弓,仰射俯射,或動或靜,箭無虛發。敏捷勝過猿猴,勇猛好像虎豹和蛟龍。詩人以高度凝練的筆墨、鋪陳描寫的手法,生動形象而又集中概括地交待了這位英雄的不凡的來曆和出眾的本領。這就不僅回答了這位白馬英雄是何等人物,他何以能"揚聲沙漠垂",而且為下邊寫他英雄事跡作了堅實的鋪墊。"邊城多緊急"以下6句,是第三層。從結構上講,這裏是緊承開頭"連翩西北馳"的,這既是"西北馳"的原因,也是"西北馳"的繼續。從內容上講,這是把人物放在嚴酷的戰爭環境中來塑造。"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邊塞城邑多次報警告急,敵軍騎兵頻繁犯邊。插著羽毛的緊急文告從北方傳來,白馬英雄立即催馬登上防禦工事。隻用了4句20字,便寫出了英雄急國家所急的俠肝義膽。在邊塞緊急的關頭,國家一聲令下,他毫不猶豫,立即奔赴前線。"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兩句,是正麵描寫人物的英勇。"蹈"、"淩"二字有力地表現了他壓倒敵人而不被敵人所壓倒的英雄氣概。從結構上講,這兩句是承前啟後的過渡句,既是前段描寫的自然歸結,又是誘發下文議論的引言。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這是最後一層。意思是說,投身於刀鋒劍刃的戰場,豈能不置生死於度外?哪裏還顧得上父母妻兒之情?既然編入壯士的名冊,參加到軍隊的行列,心中就不能有什麽私念,就要隨時準備為國捐軀,視死如歸?這既是詩篇中主人翁的獨白,又是詩人對英雄崇高精神世界的揭示和禮讚。就一般敘事詩來說,把詩中主人翁的本末事跡表達清楚也就夠了,用不著再加議論。就本詩而言,這段議論是必不可少的。誦讀全詩,我們不難感受到,在層層的鋪陳描述中,詩人心中的激情步步上升,到最後已是洶湧澎湃,"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不得不一吐為快。這是詩人心聲的自然流露。也正因如此,我們讀來不隻沒有空泛之感,反覺句句真切,震撼心靈。
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說過:"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這說明他是很看重民歌的。《白馬篇》就不離"街談巷說"、"擊轅之歌"的質樸,而又文彩斐然,從而形成了剛健質樸的藝術風格。清人方東樹評論曹植的這篇詩說:"此詩奇警",又說此篇"實出屈子《九歌·國殤》"。所論極是。此詩不僅節奏張弛有致,篇章波瀾起伏,令人奇警,語言也具有奇警的特色。例如,"木苦矢何參差"的"參差",原本是個普普通通的詞,本意是長短不齊。可是用在這裏就平中見奇,普字生輝了,用來形容射出去的箭紛紛疾馳,絡繹不絕,是再形象不過了,怕是難以找到比它更貼切的了。所謂"實出屈子《九歌·國殤》",是指篇末所頌揚的英雄的"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精神,與屈原《國殤》篇末所歌頌的衛國英雄的"子魂魄兮為鬼雄"的愛國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都是對愛國英雄的慷慨禮讚。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說過:"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意思是說,詩歌以感情為根本,以語言為苗葉,以聲音為花朵,以思想為果實。曹植在其筆下的人物身上傾注了自己的崇高理想和滿腔激情,又能從前人優秀的作品和民歌中汲取思想營養和藝術營養,因此才創造出"白馬英雄"這個曆久不衰的藝術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