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道的五言古詩《妾薄命》共有兩首。詩人表達感情的方式是多樣的,以一位侍妾悲悼主人的口吻抒寫了自己對老師曾鞏的悼念。要不是原詩題下有詩人自注:“為曾南豐作。”後世的讀者會以為這是一首侍妾的哀歌。
至於陳師道與曾鞏的關係,宋人筆記上說得頗帶傳奇色彩:曾鞏路過徐州,當時的徐州太守孫莘薦陳師道前往謁見,雖然送了不少禮,但曾鞏卻一言不發,陳師道很慚愧,後來孫莘問及,曾鞏說:“且讀《史記》數年。”陳師道因此一言而終身師事曾鞏,至後來在《過六一堂》詩中還說:“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見陳鵲《耆舊續聞》)這種記載隻是小說家之言。其實,曾、陳的師生關在史書上有明文記載,《宋史》中陳師道本傳上說他“年十六,早以文謁曾鞏,鞏一見奇之,許其以文著,時人未之知也。留受業。”元豐年間(1078-1085),曾鞏典五朝史事,舉薦陳師道為史才,然而終因他未曾登第而未獲準,因而,陳師道對曾鞏有很深的知遇之恩。故1083年(元豐六年),當他聽到曾鞏的死訊後,即寫下了這組感情誠摯的悼詩。
第一首詩托侍妾之口,寫主死之悲,並表達了不願轉事他人的貞心。起二句極言受主人的寵愛,“十二樓”即指十二重的高樓,鮑照《代陳思王京洛篇》中有“鳳樓十二重,四戶入綺窗”之句,這裏是形容宮樓的高峻和豪華。“一身當三千”句,取自白居易《長恨歌》中“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意思,然以五字概括,更為精煉,所以陳師道詩最權威的注釋者任淵說,此句“語簡而意盡”。這正體現了陳師道詩工於鍛煉和善於點化前人詩句的特點。
“古來”二句陡然轉折,主人公悲歎自己不能至死侍奉主人,與上二句連讀,可謂一揚一抑。“起舞為主壽”句承首二句,“相送南陽阡”句則承三四兩句。漢代原涉在南陽為父親置辦的墓地,稱為“南陽阡”,因而後世以此泛指墓地。此二句以極概括的語言抓住典型事件,構成鮮明對照:本來為祝禱主人長壽而翩翩起舞,轉瞬間卻往墳地為他送葬。兩句中意象豐贍,節奏跳動,可見詩人用墨的簡煉,故陳模說,此二句“蓋言初起舞為壽,豈期今乃相送南陽阡,乃不假幹澹字而意自轉者”(《懷古錄》)。劉禹錫的《代靖安佳人怨》悼宰相武元衡遇刺,說:“曉來行哭裏門外,昨夜華堂歌舞人。”也是寫樂極哀來,生死的變幻無常,意境與此二句略同,然而陳師道的造語更為高古凝煉。
白居易《燕子樓》詩說:“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此詩中“忍著”二句,與白居易詩意蘊相近,但並非泛詠男女之情,而另有很深的寓意。北宋中期,政治上風雲變幻,元祐黨、變法派輪番掌權,所以一般士人都諱言師生關係,以避免黨同伐異,受到連累。一些趨炎附勢之徒,則隨波逐流,謅諛權貴。陳師道此詩正是對此種風氣的批判,他責問道:難道忍心穿著以前主人踢子我的衣裳,去博取他人的歡笑馮?
末四句直抒胸臆,一腔悲慨,嘖湧而出。然而死者無知,隻有生者獨自哀憐。整首詩便在生與死、哀與樂、有知與無知的對照中結束。
第二首是組詩第一首的主題的延伸,表達了殺身相從的意願,二首一氣貫注。故範大士《曆代詩發》評價說:“琵琶不可別抱,而天地不可容身,雖欲不死何為?二詩脈理相承,最為融洽。”
“葉落”二句以寫景起興,然意味無窮,詩人的用意至少有三層:此二句承上文“相送南陽阡”而來,故寫墓園景象,且興起下文,此其一;又寫墓地淒慘之狀,以飄零之落葉與絢爛之紅花相襯,愈見山野的空曠寂寥,寫景狀物頗能傳神,並烘托出蒼涼淒迷的氣氛,故任淵說:“兩句曲盡丘源淒慘意象。”此其二;此二句寫景起興中又帶有比喻意,落葉指已逝之人,而紅花喻主人公自己。但落葉飄敗,花的嬌豔,徒成空無。潘嶽《悼亡詩》說:“落葉委埏側,枯荄帶墳隅。”這首詩以落葉比喻人的長逝,然而寓意的深刻遠不及陳師道此詩,故陳模盛讚《妾薄命》中這兩句說:“陳後山‘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興中寓比而不覺,此真得詩人之興而比者也。”(《懷古錄》)此其三。
“捐世”以下八句一氣流走,自然湧出。詩中說,主人不待年老即棄世而去,因而對我的恩惠未能到頭。想來一死尚可忍受,而今後無窮的生涯怎樣度過?偌大的世界,卻容不得主人公微弱的一身,於是發出了最後的心聲:“死者如有知,殺身以相從。”語氣堅定,如錚錚誓言。此八句層層相綰,語意暢達,純自肺腑中流出,讀來不覺其淺率,唯感其真誠。
至此感情的激烈已無以複加,全詩表麵上應戛然而止了,然而“向來”二句,轉以哀婉的情調結束:那以前歌聲鼎沸、舞姿婆娑的地方,隻留下夜雨的淅瀝和蟋蟀的悲鳴,由此表達了盛時不再、人去樓空的感慨,一變前文率直奔放的激情,遂令詩意深遠,避免了一覽無餘。這末尾的“歌舞”幾句,正與組詩第一首的開頭“十二樓”首尾相應,也表現了作者的匠心。
《妾薄命》向來是被認為是陳師道的代表作,故《後山詩集》以此為冠,其原因便在於此詩集中體現了陳師道詩的風格。陳師道詩的佳處在於高古而具有真情,鍛煉而以淡雅出之。這首詩造語極平淡,表麵上沒有用典故,不作艱深之語,隻是直陳胸臆,實際上卻幾乎無一字無來曆。任淵評價說:“或苦後山之詩非一過可了,迫於枯淡,彼其用意,直追《騷》、《雅》。”意謂他的詩須細細品味,不是一讀即可明白其中用意的,這正說明,陳師道的詩在平淡的背後,有著慘淡經營的苦心。
除了平淡典雅,精煉濃縮也是陳師道詩的一個顯著特點,如此詩中“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等語,都以極簡練的字句表達了豐富的意蘊,如前人所評,有“以少許勝多多許”的特點,故劉壎《隱居通議》說,陳師道“得費長房縮地之法,雖尋丈之間,固自有萬裏山河之勢”。
然而此詩最突出之處還在於用比興象征的手法,以男女之情寫師生之誼,別具風範。這種手法可追溯到《詩經》中的比興,《楚辭》中的美人香草。這在古典詩詞中是屢見不鮮的,因為男女之情最易感人。正如明人郝敬所說:“情欲莫甚於男女,聲音發於男女者易感,故凡托興男女者,和動之音,性情之始,非盡男女之事也。”(陸以謙《詞林紀事序》引)托喻男女之情而實寄君臣、朋友、師生之誼的作品曆代都有,但與陳師道此詩有明顯血緣關係的可推張籍的《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詩中說:“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繻。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此詩是張籍為推辭李師古之聘而作,與陳師道此詩所述之事雖然不同,但抒寫手法頗多相通之處。雖然後世也有人對此執不同意見,以為此詩“比擬終嫌不倫”(陳衍《宋詩精華錄》),然而作為詩之一格,作為表達感情的一種方法,《妾薄命》還是有新意、有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