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詩十二首·其二》賞析

陶淵明的詩歌,往往能揭示出一種深刻的人生體驗。這種體驗,是對生命本身之深刻省察。對於人類生活來說,其意義乃是長青的。《雜詩》第二首與第五首,所寫光陰流逝、自己對生命已感到有限,而誌業無成、生命之價值尚未能實現之憂患意識,就具有此種意義。

①“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裏輝,蕩蕩空中景。”阿者,山丘。素者,白也。蕩蕩者,廣大貌。景通影,輝與景,皆指月光。起筆四句,展現開一幅無限擴大光明之境界。日落月出,晝去夜來,正是光陰流逝。西阿東嶺,萬裏空中,極寫四方上下。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此一幅境界,即為一宇宙。而蕩蕩輝景,光明澄澈,此幅廓大光明之境界,實為淵明襟懷之體現。由此四句詩,亦可見淵明筆力之巨。日落月出,並為下文“日月擲人去”之悲慨,設下一伏筆。西阿不曰西山,素月不曰明月,取其古樸素淡。不妨比較李白的《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雖然境界相似,風格則是唐音。那“明月”二字,便換不得“素月”。

②“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上四句,乃是從晝去夜來之一特定時分,來暗示“日月擲人去”之意,此四句,則是從夏去秋來之一特定時節,暗示此意,深化此意。夜半涼風吹進窗戶,枕席已是寒意可感。因氣候之變易,遂領悟到季節之改移。以不能夠成眠,才體認到黑夜之漫長。種種敏銳感覺,皆暗示著詩人之一種深深悲懷。

③“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和念去聲,此指交談。揮杯,搖動酒杯。孤影,即月光下自己之身影。欲將悲懷傾訴出來,可是無人與我交談。隻有揮杯勸影,自勸進酒而已。借酒澆愁,孤獨寂寞,皆意在言外。李白《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大約即是從陶詩化出。不過,陶詩澹蕩而深沉,李詩飄逸而豪放(詩長不具引),風味不同。

④“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此二句,直抒悲懷,為全詩之核心。光陰流逝不舍晝夜,並不為人停息片刻,生命漸漸感到有限,有誌卻得不到施展。本題第五首雲:“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飲酒》第十六首雲:“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可見淵明平生誌事,在於兼濟天下,其根源乃是傳統文化。誌,乃是誌士仁人之生命。生命之價值不能夠實現,此實為古往今來誌士仁人所共喻之悲慨。詩中擲之一字,騁之一字,皆極具力度感。唯騁字,能見出誌向之遠大;唯擲字,能寫出日月之飛逝。日月擲人去愈迅速,則有誌不獲騁之悲慨,愈加沉痛迫切。

⑤“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終曉,謂從夜間直到天亮。念及有誌而不獲騁,不禁滿懷蒼涼悲慨,心情徹夜不能平靜。上言中夜枕席冷,又言不眠知夜永,此言終曉不能靜,誌士悲懷,深沉激烈,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一結蒼涼無盡。

淵明此詩,將素月輝景蕩蕩萬裏之奇境,與日月擲人有誌未騁之悲慨,打成一片。素月萬裏之境界,實為淵明襟懷之呈露。有誌未騁之悲慨,亦是心靈中之一境界。所以詩的全幅境界,自然融為一境。詩中光風霽月般的誌士襟懷,光陰流逝誌業未成、生命價值未能實現之憂患意識,其陶冶人類心靈,感召、激勵人類心靈之意義,乃是長青的,不會過時的。淵明此詩深受古往今來眾多讀者之喜愛,根源即在於此。

原文《雜詩十二首·其二》

[魏晉] 陶淵明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裏暉,蕩蕩空中景。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
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
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