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西洲曲》,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收入“雜曲歌辭”類,認為是“古辭”。《玉台新詠》作江淹詩,但宋本不載。明清人編的古詩選本,或作“晉辭”,或以為是梁武帝蕭衍所作。這個問題,很難成定論。但從內容和風格看,它當是經文人潤色改定的一首南朝民歌,十分精致流麗,廣為後人傳誦。
此詩以四句為一節,基本上也是四句一換韻,節與節之間用民歌慣用的“接字”法相勾聯,讀來音調和美,聲情搖曳。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說它“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搖曳無窮,情味愈出”,確實道出了它在藝術上的特色。然而,如何正確理解這首詩的內容,卻是學術界爭議已久的問題,直到目前為止,也未能統一認識。
這首詩主要是寫一個少女,刻劃她思念情侶的熾熱而微妙的心情。然而,它既不是以少女自述的第一人稱口吻來寫,也不作詩人第三人稱的客觀描述,而是讓這位少女的情侶用“憶”的方式來抒寫,所以全詩都作男子訴說的口氣。後來杜甫的《月夜》,寫詩人對月懷念妻子,卻設想妻子對月懷念自己,正是使用同樣的手法。通過她的種種情況的描寫,生動地塑造了一位美麗輕靈、純潔多情的少女形象。這是全詩在藝術構思上的總的設想;若不這樣理解,那將是越理越亂,最終變成一團亂麻,使人讀來神秘恍惚,造成似懂非懂的印象。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民歌中最長的抒情詩篇。詩中描寫了一位少女從初春到深秋,從現實到夢境,對鍾愛之人的苦苦思念,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感情色彩。表現出鮮明的民族特色和純熟的表現技巧。
全詩三十二句,四句一解,用蟬聯而下的接字法,頂真勾連。全詩技法之“巧”,真令人拍案叫絕。
最早著錄於徐陵所編《玉台新詠》的《西洲曲》,曆來被視為南朝樂府民歌的代表作。沈德潛稱其“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搖曳無窮,情味愈出”(《古詩源》卷十二),陳祚明則謂之“言情之絕唱”(《采菽堂古詩選》),其藝術魅力自不容置疑。但與一般南朝樂府民歌不同的是,《西洲曲》極為難解,研究者甚至稱之為南朝文學研究的“歌德巴赫猜想”(見《漢魏六朝詩歌鑒賞集》陳誌明文)。《西洲曲》的語言一如民歌的清新質樸而少用事典,所以其難解並不在字詞的生僻、晦澀,而是整首詩的詩意難以得到一個貫通全篇的暢達的解釋。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詩歌所涉時間、地點、人物、情節等,都有幽暗不明之處,難以得到一個一致的解釋。也許正因如此,“有人說這詩是若幹短章的拚合,內容未必是完整統一的”(餘冠英《談西洲曲》)。但誠如餘先生所言:“這話我卻不敢信,因為詩的起訖都提到‘西洲’,中間也一再提到‘西洲’,分明首尾可以貫串,全篇必然是一個整體,且必然道著一個與西洲有關的故事。”(同上)可以說,如果《西洲曲》不是一個整體,那麽所謂“《西洲曲》標誌著南朝民歌在藝術發展上的最高成就”(遊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便無從談起。因此,求得《西洲曲》詩意的完整而暢達的解釋,便直接關乎其文學史地位的評價。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對《西洲曲》這篇名作的“猜想”遠未完成,而不僅僅是一個“詩無達詁”的問題。
餘冠英先生在《西洲曲》的注釋中說:這首詩寫一個女子對所歡的思和憶。開頭說她憶起梅落西洲那可紀念的情景,便寄一枝梅花給在江北的所歡,來喚起他相同的記憶,以下便寫她從春到秋,從早到晚的相思。詩中有許多辭句表明季節,如“折梅”表早春,“單衫”表春夏之交,“采紅蓮”應在六月,“南塘秋”該是早秋(因為還有“蓮花過人頭”),“弄蓮子”已到八月,“鴻飛滿西洲”便是深秋景象。(《漢魏六朝詩選》第三卷)
這一具有經典性的解釋,至少意在解決這樣三個問題:第一,這首詩是一個多情女子對自己情郎的思念之歌。遊國恩先生曾以為《西洲曲》從開頭到“海水搖空綠”句皆為男子口氣,隻有末四句為女子自道心事;葉玉華先生則認為全詩部是女子的口吻(參見餘冠英《古代文學雜論·談西洲曲》)。餘冠英先生確定“這首詩寫一個女子對所歡的思和憶”,而以為“篇末四句當然是女子的口氣,這四句以上卻不妨都作為第三者的敘述”(同上),可以說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研究者已無疑義。第二,詩中女子居於江南,而其情郎住於江北,西洲則是二人共同紀念的地方。餘先生說:“西洲固然不是詩中女子現在居住之地,也不是男子現在居住之地,它是另一個地方。……它何妨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江中的洲呢?”(同上)第三,這首詩寫的是“四季相思”。
顯然,上述三個問題正是理解《西洲曲》的關鍵。如果說,第一個問題已不成問題,研究者早已取得共識;那麽,後兩個問題雖很少有人再有疑問,但筆者感到,要想貫通全詩,其中仍有阻隔。首先,女子居於江南,其情郎居於江北,這是沒有問題的;但西洲與江南、江北的關係是什麽呢?一般據詩中“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二句,認為西洲距女子居處不遠,或謂即在江南,或謂距江南岸不遠而兩槳可渡。那麽,其與江北便相距甚遙。但是,詩末卻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兩句千古傳頌,正因其涉想新奇,情思無限;它寄托的顯然是這位女子對情郎的思念之情,如果西洲離女子居處不遠,“吹夢”又有何必要?其次,正如餘冠英先生所說:“這首詩表麵看來像是若幹首絕句聯接而成,其實是兩句一截。”(同上)所謂“兩句一截”,正是從詩意著眼的;所謂“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正說明整首詩詩意的完整、統一而渾然一體。以“兩句一截”的形式而寫“四季相思”,不僅少見,而且很可能會破壞詩意的完整、統一。詩歌所寫,乃一位女子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尤其是她的一連串的動作;這一連串的動作怎麽會分到四季寫呢?比如,從開門盼郎至出門采蓮.從采蓮南塘至低首弄蓮,這顯然是這位女子的一係列連貫的動作,怎麽可以分散到幾個月去寫呢?現代影視藝術有所謂“蒙太奇”的藝術手法,通過鏡頭的剪接、組合,可以有較長時間的跨越、銜接而產生連貫的效果。但省略的時間亦必須有結果體現出來,連貫隻是效果的連貫,決不可一個連續的動作跨越很長時間。因此,如果說《西洲曲》寫的是“四季相思”,即在現代藝術也是頗難理解的,更何況它是千餘年前的作品呢?不過最後一句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我想也可以理解為本詩描寫的是一個人的夢境,這樣詩中四季更迭的紛亂意象就不難理解了。
以上兩個問題是密切相關的。詩歌所涉地點不確或理解有誤,便難以真正弄清其所涉時間。這兩個問題的幽暗不明,便使得整首詩詩意難以連貫,許多解釋也就齟齬難合。其實,詩歌的末四句為女子自道向無異議,而“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則明確地顯示出西洲即是這位女子的情郎所居之地,它正在江北。隻有如此理解,才能真正確切把握“南風吹夢”的詩意。範雲《閨思》詩有“幾回明月夜,飛夢到郎邊”句,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詩有“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句,皆從《西洲曲》化出;他們對“南風吹夢”詩意的理解,正說明西洲隻能是情郎所居之地。溫庭筠《西洲曲》謂“西洲風色好,遙見武昌樓”。武昌在長江南岸,既雲“遙見”則西洲可能正在江北。而據“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之句,可知詩中女子距南塘之地不遠。《新唐書·地理誌》說:“鍾陵,貞元中又更名,縣南有東湖。元和三年,刺史韋丹開南塘鬥門以節江水,開陂塘以溉田。”耿湋《春日洪州即事》亦雲:“鍾陵春日好,春水滿南塘。”可見南塘在鍾陵附近,即在今江西南昌附近。因此,詩中女子乃居於南昌附近,其與西洲相去遠矣;所謂“南風”、“吹夢”,正以此也。借用餘冠英先生的話說:“‘江北’可不見得近啊!要是近,就不會有這許多夢,許多愁,也就沒有這首詩了。”(《談西洲曲》)筆者以為,西洲正在江北,《西洲曲》所謂“江北”亦正指西洲。
確定了詩歌所涉地點,則詩意的貫通便較為容易了。首二句“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並非寫梅落西洲、女子折梅。“下”者,到也。溫庭筠《西洲曲》謂:“悠悠複悠悠,昨日下西洲。”“下”正是“到”的意思。南朝民歌《那嗬灘》亦有:“聞歡下揚州,相送江津灣。”其意甚明。但“憶梅下西洲”也並非這位女子要到西洲去折梅花,而是說這位女子想到自己所寄梅花可能早已到了西洲,到了情郎的手中。“折梅寄江北”是對“憶梅下西洲”的補充說明,或謂首二句就是一個倒裝句。“折梅”是過去所為,“憶梅“才是此時所思。隻有如此理解,方與下文所寫季節相合。如上所述,謂此詩為“四季相思”實難講通,這不僅因為詩意難貫,而且通常所謂詩中表明季節的辭句,其實不然。如謂“單衫”句表春夏之交或春天,“單衫”豈止春天可穿?“杏子紅(黃)”與“鴉雛色”相對而言,所指為“單衫”色彩,亦不表明季節。又如謂“日暮伯勞飛”表夏天,更屬望文生解。《禮記·月令》誠有“仲夏鵙始鳴”之載,《詩·豳風·七月》亦有“七月鳴鵙”之句,“鵙”即為伯勞;但伯勞“始鳴”與“伯勞飛”井非一回事是顯然可見的。因此,《西洲曲》所涉時節決不用“猜”,“采蓮南塘秋”已作了明確說明;至於采蓮時節又有“蓮花過人頭”亦並不奇怪,故亦不必再分初秋、中秋和深秋。所以,秋天便是《西洲曲》的季節背景。“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江淹《別賦》),正是在秋日懷人時節,這位女子想起自己曾寄梅花一事,從而有所盼望。先說“憶梅下西洲”,而後補充自己曾經“折梅寄江北”,正表明心情的迫切和思念之深重,極為切合此時女子的心態。實際上,憶及折梅、寄梅之事,隻是一個“引子”,是綿綿之思的開始。
詩篇在寫了女子想到西洲以後,插敘了一下女子的打扮及其美麗的容貌,即“單衫杏子紅(黃),雙鬢鴉雛色”,這可以說是一種體察入微的心理描繪或烘托。本來,“西洲在何處”的交代緊承“折梅寄江北”正合乎邏輯;然而女主人公既想起了情郎,想起了自己曾折梅寄往江北,因而她多少抱有情郎可能歸來的希望,下文所謂“開門郎不至”正說明了這一希望的存在。正因有這個希望,她才在想到了情郎之後,立即注意到自己的裝束和姿容,所謂“女為悅己者容”,要是情郎已站在門外了呢?所以這兩句正絕妙地刻畫出女主入公此時的心理活動,而不隻是對其裝束的簡單交代。“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二句,既交代了西洲之位置,亦表現出此女子對其掛懷之情;之所以值得如此魂牽夢繞,正因其為情郎所在地。所謂“兩槳橋頭渡”,一般釋為劃兩下槳就到了,所距很近。其實這是誤解。南朝民歌的《西曲歌》中有《莫愁樂》二首,其一雲:“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所謂“兩槳”,指的就是船的兩個槳;在《西洲曲》中,借以指船。其意是說,要到西洲去,需要乘船過江,此亦正說明西洲在江北。以上六句所描繪的乃是一個靜坐相思的女子的形象,而非正乘船到西洲采梅的女子形象。如此理解,則與下文正好貫通。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是對女主人公居住環境的描寫。《古微書》說:“博勞好單棲。”所以,這裏的環境描寫也是一種象征,顯示了這位女子的孤獨和淒清。“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則靜坐相思的女子形象方直接呈現出來。如上所說,盼望郎歸已在情理之中,而歸來又並不是現實;“開門郎不至”就既寫了現實的嚴酷,又暗含了女主人公的希望。靜坐相思無望,便“出門采紅蓮”,以遣不盡的相思之情。然而,既然帶著思念的心情“出門”,則相思之情注定非但難以去除,反而因采蓮而加重。以下對采蓮情節的細致描繪,正體現了這種情形。研究者早已指出,“蓮”與“憐”諧音雙關,則“青如水”的“蓮子”正是女主人公純潔愛情的象征,也就難怪其如此愛憐,以至於“置蓮懷袖中”了;“蓮心徹底紅”,可以說是他們之間愛情的象征。在此情形之下,這位女子盼郎歸的心情也就更加迫切,以至於“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了。詩歌對女主人公翹首以望飛鴻的描繪可謂生動傳神,韻味悠長。“望飛鴻”既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然動作,又是一種有目的的盼望——盼郎不至而盼有信來,所謂“鴻雁傳書”。然而信也沒有。以下所謂“鴻飛滿西洲”,並非女主人公看到了大雁飛滿西洲,而是一種猜度之詞。其意是說,時值秋日,“鴻飛應滿西洲”,而人皆謂“鴻雁傳書”,為何你竟無音信?正是帶著這種疑惑的心情,這位女子“望郎上青樓”了。“青樓”,漆成青色的樓,在南朝所指不一。曹植《美女篇》雲;“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則“青樓”指顯貴家之閨閣。《南齊書·東昏侯紀》謂:“世祖興光樓上施青漆,世謂之青樓。”則“青樓”指帝王所居。梁詩人劉邈《萬山見采桑人詩》有:“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青樓”便指妓院了。“望郎上青樓”句顯示了《西洲曲》帶有文人詩的色彩。青樓雖高卻仍然望不見,望不見又並不甘心,便有了“盡日欄杆頭”的執著。所謂“盡日”,乃誇飾之詞,是說凝望有時,而非終日佇立。較長時間的扶欄眺望,自然會注意到平常所不注意的事情;所謂“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正寫出女主人公此時百無聊賴的心境,與上文“單衫”兩句恰成鮮明的對照。“雙鬢鴉雛色”還顯示著自信和希望,而“垂手明如玉”則表現出愁悵和怨恨,因為此時是空有“垂手明如玉”,盡日望郎郎不歸!這種心理活動的描繪是白描式的,甚至“不著一字”,然而又是細致入微的,可謂“盡得風流”,體現出中國古代詩歌的獨特風韻。“欄杆”二句寫女主人公對近景的仔細而又是漫不經心的注意,“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二句則
是對眼前遠景的觀察。餘冠英先生說:“以上二句似倒裝。秋夜的一片藍天像大海。風吹簾動,隔簾見天便覺似海水滉漾。一說內地人有呼江為海者,‘海水’即指江水。”(《漢魏六朝詩選》第三卷)魯迅先生在小說《白光》中有這樣的描繪:“空中青碧倒如一片海……”其境正似“秋夜的一片藍天像大海”的“海水搖空綠”。不過.從下文“海水夢悠悠”句看,“海水”似有實指,而不僅僅是一個比喻。與其說“海水”即指江水,勿寧說它指的是湖水。這不僅因為內地許多湖即名為海,而且上文所引《新唐書·地理誌》正指出南塘附近有一“東湖”。
詩歌至此,女主人公盼君君不歸,等書書不到,心情陷入無端的愁悵。“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她不僅自己愁思綿綿,而且也想到了情郎同樣會愁緒滿懷;他們的愁思像藍天、湖水,無邊無際,纏綿不絕。此時,便隻有在夢中相見的希望了。“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是想像,更是希望;這一想像和希望既合情合理,是情之所至、不得不然,又新奇鮮美、生動感人。它是情之所至,那是因為女主人公自“日暮”盼郎,經曆了南塘采蓮、望郎登樓等一係列活動,至此天色已晚,她必須就寢休息了,盼望夢中相見是所剩惟一的希望;它涉想新奇,乃是因為她並非如一般所謂自己多麽希望能夢見情郎,而是把自己的心事訴諸南風,請南風把自己的夢吹往西洲,帶到情郎的身旁。這種含蓄、細膩、婉轉的表情方式,集中而典型地體現出南方民歌的藝術特色及其獨特的藝術風格。
綜上可見,《西洲曲》乃心係西洲、懷念郎君之作。其所涉地點隻有兩處,一是郎君所在地西洲,一是女子所在地南塘附近;一在江北,一在江南,且相距甚遙。其中人物,出場的是女子,幕後的是情郎;全詩既可以看成以第三人稱而寫女子,亦可視為女子自道,或者其中既有女子自道,亦有以第三人稱而作的敘述,但其中沒有男子的聲音或描寫,則是顯然的。本詩的時間,不是寫四季,也不是寫春夏秋三季或夏秋兩季,而就是寫秋天;而且其中所寫,隻是秋日某天下午至天黑這段時間裏,女主人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所有這些,實際上又可歸結為一點,那就是這位女子的相思之情。《西洲曲》可謂中國詩歌史上的“言情之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