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詞通篇寫景,極淡遠之致,而胸襟之灑落方可概見。上片寫景,寫燕雁隨雲,南北無定,實以自況,一種瀟灑自在之情,寫來飄然若仙;下片因地懷古,使無情物,著有情色,道出了無限滄桑之感。全詞雖隻四十一字,卻深刻地傳出了薑夔“過吳鬆”時“憑欄懷古”的心情,委婉含蓄,引人遐想。
薑夔論詩有四素:氣象、體麵、血脈、韻度。對四者的要求且是“氣象欲其渾厚”、“體麵欲其宏大”、“血脈欲其貫通”、“韻度欲其飄逸”。雖是論詩之語,移之於詞,也甚貼切。讀此詞,知其所言非虛。此詞之意境,呈為一宇宙。
上片之境,乃詞人俯仰天地之境。“燕雁無心”。燕念平聲(yān煙),北地也。燕雁即北來之雁。時值冬天,正是燕雁南飛的時節。陸龜蒙詠北雁之詩甚多,如《孤雁》:“我生天地間,獨作南賓雁。”《歸雁》:“北走南征象我曹,天涯迢遞翼應勞。”《京口》:“雁頻辭薊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長。”白石詩詞亦多詠雁,詩如《雁圖》、《除夜》,詞如《浣溪沙》及此詞。可能與他多年居無定所,浪跡江湖的感受及對龜蒙的萬分心儀有關。劈頭寫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飄泊之人生。無心即無機心,猶言純任天然。點出燕雁隨季節而飛之無心,則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純任天然。此亦化用龜蒙詩意。陸龜蒙《秋賦有期因寄襲美》:“雲似無心水似閑。”《和襲美新秋即事》:“心似孤雲任所之,世塵中更有誰知。”下句緊接無心寫出:“太湖西畔隨雲去。”燕雁隨著淡淡白雲,沿著太湖西畔悠悠飛去。燕雁之遠去,暗喻自己飄泊江湖之感。隨雲而無心,則喻示自己純任天然之意,宋陳鬱《藏一話腴》雲:白石“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語到意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範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張羽《白石道人傳》亦曰其“體貌輕盈,望之若神仙中人。”但白石與晉宋名士實有不同,晉宋所謂名士實為優遊卒歲的貴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際,家國恨、身世愁實非晉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寫出憂國傷時之念。太湖西畔一語,意境闊大遙遠。太湖包孕吳越,“天水合為一”(陸龜蒙《初入太湖》)。此詞意境實與天地同大也。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商略一語,本有商量之義,又有醞釀義。湖上數峰清寂愁苦,黃昏時分,正醞釀著一番雨意。此句的數峰之清苦無可奈何反襯人亡萬千愁苦。從來擬人寫山,鮮此奇絕之筆。比之辛稼軒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虞美人》),又是不同的況味。
下片之境,乃詞人俯仰今古之境。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第四橋即“吳江城外之甘泉橋”(鄭文焯《絕妙好詞校錄》),“以泉品居第四”故名(幹隆《蘇州府誌》)。這是陸龜蒙的故鄉。《吳郡圖經續誌》雲:“陸龜蒙宅在鬆江上甫裏。”鬆江即吳江。天隨者,天隨子也,龜蒙之自號。天隨語出《莊子。在宥》“神動而天隨”,意即精神之動靜皆隨順天然。龜蒙本有胸懷濟世之誌,其《村夜二首》雲:“豈無致君術,堯舜不上下。豈無活國力,頗牧齊教化。”可是他身處晚唐末世,舉進士又不第,隻好隱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無壯誌,《昔遊》詩雲:“徘徊望神州,沉歎英雄寡。”《永遇樂》:“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但他亦舉進士而不第,飄泊江湖一生。此陸、薑二人相似之一也。龜蒙精於《春秋》,其《甫裏先生傳》自述:“性野逸無羈檢,好讀古聖人書,探大籍識大義”,“貞元中,韓晉公嚐著《春秋通例》,刻之於石”,“而顛倒漫漶翳塞,無一通者,殆將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誤後學,乃著書摭而辨之。”白石則精於禮樂,曾於南宋慶元三年“進《大樂議》於朝”,時南渡已六七十載,樂典久已亡滅,白石對當時樂製包括樂器樂曲歌辭,提出全麵批評與建樹之構想,“書奏,詔付太常。”(《宋史·樂誌六》)以布衣而對傳統文化負有高度責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這種精神氣質上的認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隻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詩),及“三生定是陸天隨”(《除夜》詩)之語。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即是這種認同感的體現。
第四橋邊,其地仍在,天隨子,其人則往矣。中間下擬共二字,便將仍在之故地與已往之古人與自己連結起來,泯沒了古今時間之界限。這是詞人為打破古今局限尋求與古人的精神句誦而采取的特殊筆法。再如劉過《沁園春》之與東坡、樂天、林和靖交遊,亦是此一筆法。以上寫了自然、人生、曆史,筆筆翻出新意結筆更寫出現時代,筆力無限。“今何許”三字,語意豐富,涵蓋深廣。何許有何時、何處、為何、如何等多重含義。故“今何許”包含今是何世、世運至於何處、為何至此、如何麵對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曆史、時代之一大反詰,是充滿哲學反思意味一大反詰。而其中重點,主要在“今”之一字。憑欄懷古,筆力雄勁,氣象闊大。古與今上下映照成文,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曆史意蘊。應知此地古屬吳越,吳越興亡之殷鑒,曾引起晚唐龜蒙之無限感慨:“香徑長洲盡棘叢,奢雲豔雨隻悲風。吳王事事須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吳宮懷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無限感慨:“美人台上昔歡娛,今日空台望五湖。殘雪未融青草死,苦無麋鹿過姑蘇。”(《除夜》)
懷古正是傷今。“殘柳參差舞,”柳本纖弱,那堪又殘,故其舞也參差不齊,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執著有力,蒼涼中寓含悲壯,悲壯中透露蒼涼。“殘柳參差舞”這一自然意象,實際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征,隱然包含著雖已殘破仍不甘滅亡的意味。這與李商隱《登樂遊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象征唐朝國運的不可挽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為自然意象之本身,則又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自然意蘊。結筆之意境,實為南宋國運之寫照。返觀數峰清苦二句,其意蘊正為結尾之伏筆。在此九年之前,辛稼軒作《摸魚兒》,結雲:“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詞用舞字結穴,蘊含無限蒼涼悲壯。
善於提空描寫,從虛處著筆,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此詞將身世之感、家國之恨融為一片,乃南宋愛國詞中無價瑰寶。而身世家國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詞中占優勢,又將自然、人生、曆史(尚友天隨與懷古)、時代打成一片,融為一體。
尤其“今何許”之一大反詰,其意義雖著重於今,但其意味實遠遠超越之,乃是詞人麵對自然、人生、曆史、時代所提出之一哲學反思。全詞意境遂亦提升至於哲理高度。“今何許”,真可媲美於《桃花源記》“問今是何世”,《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首詞無限感慨,全在虛處,正是“意愈切而詞愈微”,這種寫法,易形成自我抒寫之形象與所寫之意象間接開距離,造成朦朧之美感。此詞聲情之配合亦極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為疊韻,末句三四字黃昏為雙聲,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為疊韻,參差又為雙聲。分毫不爽,自然天成。雙聲疊韻之回環,妙用在於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聲情綿綿無盡之致。
- 參考資料:
- 1、鄧小軍 等.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1701-1705
- 2、蘅塘退士 等.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北京:華文出版社,2009:287-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