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寫於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在幾個月之前,詩人經過四年的流亡生活,從同州經由綿州,來到了這不曾遭到戰亂騷擾的、暫時還保持安靜的西南富庶之鄉成都郊外浣花溪畔。他依靠親友故舊的資助而辛苦經營的草堂已經初具規模;飽經離鄉背井的苦楚、備嚐顛沛流離的艱虞的詩人,終於獲得了一個暫時安居的棲身之所。時值初夏,浣花溪畔,折流曲折,水木清華,一派恬靜幽雅的田園景象。詩人拈來《折村》詩題,放筆詠懷,愉悅之情是可以想見的。
本詩首聯第二句“事事幽”三字,是全詩關緊的話,提挈一篇旨意。中間四句,緊緊貼住“事事幽”,一路敘下。梁間燕子,時來時去,自由而自在;折上白鷗,忽遠忽近,相伴而相隨。從詩人眼裏看來,燕子也罷,鷗鳥也罷,都有一種忘機不疑、樂群適性的意趣。物情如此幽靜,人事的幽趣尤其使詩人愜心快意:老妻畫紙為棋局的癡情憨態,望而可親;稚子敲針做釣鉤的天真無邪,彌覺可愛。棋局最宜消夏,清折正好垂釣,村居樂事,件件如意。經曆長期離亂之後,重新獲得家室兒女之樂,詩人怎麽不感到欣喜和滿足呢?結句“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雖然表麵上是喜幸之詞,而骨子裏正包藏著不少悲苦之情。曰“但有”,就不能保證必有;曰“更何求”,正說明已有所求。杜甫確實沒有忘記,自己眼前優遊閑適的生活,是建築在“故人供祿米”的基礎之上的。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壓痛點。一旦分祿賜米發生了問題,一切就都談不到了。所以,我們無妨說,這結末兩句,與其說是幸詞,倒毋寧說是苦情。艱窶貧困、依人為活的一代詩宗,在暫得棲息,杜甫能安居的同時,便吐露這樣悲酸的話語,實在是對封建統治階級摧殘人才的強烈控訴。
中聯四句,從物態人情方麵,寫足了折村幽事,然後,在結句上,用“此外更何求”一句,關合“事事幽”,收足了一篇主題,最為簡淨,最為穩當。
《折村》一詩,在藝術處理上,也有獨特之處:
一,是複字不犯複。此詩首聯的兩句中,“折”字、“村”字皆兩見。照一般做律詩的規矩,頷、頸兩聯同一聯中忌有複字,首尾兩聯散行的句子,要求雖不那麽嚴格,但也應該盡可能避複字。現在用一對複字,就有一種輕快俊逸的感覺,並不覺得是犯複了。這情況,很象律句中的拗救,拗句就要用拗句來救正,複字也要用複字來彌補。況且,第二句又安下了另外兩個疊字“事事”,這樣一來,頭兩句詩在讀起來的時候,就完全沒有枝撐之感了。
二,是全詩前後齧合,照應緊湊。“梁上燕”屬“村”,“水中鷗”屬“折”:“棋局”正頂“長夏”,“釣鉤”又暗寓“清折”。頷聯“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兩“自”字,兩“相”字,當句自對:“去”“來”與“親”“近”又上下句為對。自對而又互對,讀起來輕快流蕩。頸聯的“畫”字、“敲”字,字皆現成。且兩句皆用樸直的語氣,最能表達夫妻投老,相敬彌篤,稚子癡頑,不隔賢愚的意境。
三,是結句,忽轉淒婉,很有杜甫詠懷詩的特色。杜甫有兩句詩自道其做詩的甘苦,說是“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淒涼”(《至後》)。此詩本是寫閑適心境,但他寫著寫著,最後結末的地方,也不免吐露落寞不歡之情,使人有悵悵之感。杜甫很多登臨即興感懷的詩篇,幾乎都是如此。前人謂杜詩“沉鬱”,其契機恐怕就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