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官傳序》寫作藝術

第一,選材與剪裁。

本文屬於史論性質,而用的主要是歸納論證方法。運用這種論證方法關鍵在於準確地選擇具體事例。本文所用的主要事例是“晉王三矢”的故事,作者對此是下過一番選材和剪裁工夫的。任何曆史家撰寫曆史都會麵臨兩項要求,即記事既要全麵,又要可信,但二者往往發生矛盾。為了全麵最好能“有聞必錄”,但所聞未必可信,所以又要遵守“無征不信”的原則。“晉王三矢”的故事在當時社會上是有影響的。所以宋初王禹在《五代史闕文》對此作了記錄,以彌補薛居正等人所編的《舊五代史》的缺陷。歐陽修撰寫《新五代史》,如果仍然不用這條材料,恐怕難免被人譏為疏陋;而如果加以引用,卻又無法證明它確實可信。因此他采用了一種巧妙的處理方法:在《新五代史》的《莊宗本紀》中不用這條材料,表現了應有的謹嚴態度;同時卻把這條材料寫進《伶官傳》的“序”中,並且加上“世言”二字,這就恰當地表明了這個材料的社會影響及其可信程度。這一處理不但解決了求全與求信的矛盾,而且對《伶官傳序》來說還是一種積極的選材。因為序中如果再拿一些《莊宗本紀》寫過的事來發議論,未免重複無味;而“晉王三矢”故事既是《莊宗本紀》所未記的,用在這裏便顯得新鮮,而且很有助於論證本篇的中心論點。這正是一石二鳥恰到好處。同時作者又通過恰當剪裁來突出這個事例。全文想說明“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寫得比較詳細的隻是這個“晉王三矢”的故事,加上興亡兩種不同結果,此外並沒有寫李存勖如何“憂勞”,又如何“逸豫”。然而讀者對他從“憂勞”發展到“逸豫”卻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就叫做“存大而略小,舉重以明輕”,表現了相當高的寫作藝術。

第二,敘事議論的波瀾。

《新五代史·伶官傳序》篇幅不長,但由於敘事議論配合恰當,行文中又注意了輕重緩急節奏的變化,所以整個文章顯得波瀾起伏,很有厚度。例如“晉王三矢”故事敘述相當充分,筆勢則比較平緩;等到擺完這個生動事例之後,便立即用繁弦促節把文章推向高潮:“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發,泣下沾襟,何其衰也!”這兩個長句,一揚一抑,大起大落。前者好像駕機起飛,直指長空;後者又似高山墜石,一落千丈,這就形成了全文中一個很有聲勢的大波。再則兩個長句分別用“可謂壯哉”“何其衰也”兩個分句感歎作結,也是又唱又歎,遙遙相對,使人感到筆墨酣暢,痛快淋漓。大波過去以後,下文還有小波與之呼應配合,這就是“故方其盛也”至“為天下笑”各句。這樣便顯得筆有餘力,文不單薄。本文的中心論點在於宣揚“憂勞興國”“逸豫亡身”的道理,因此對李存勖的揚和抑的對比度越大,便越能證明作者所要宣揚的道理。所以文章中出現的波瀾正是為表現中心論點服務的。

第三,語言的錘煉。

錘煉語言不是為了賣弄詞藻,而是為了準確而充分地表現主題。《新五代史·伶官傳序》為了突出“憂勞”和“逸豫”的對比,很注意使用對稱的詞句。例如“人事”和“天命”、“盛”和“衰”、“得”和“失”、“難”和“易”、“成”和“敗”、“興”和“亡”等等,這些對稱的詞,散見於全篇。再從句子上看,本文更有駢散結合的特點。歐陽修是著名的古文家,原則上是反對駢文的;但他沒有陷入形而上學,而是很善於運駢入散、以散破駢,使句式多彩而富有表現力。本文在這一點上尤其突出,凡是敘事議論吃緊之處,作者都著意錘煉了四六成文的對偶句,例如“雖曰天命,豈非人事”,“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一夫夜呼,亂者四應”,“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等等,這些句子都是經過錘煉的,很有助於造成鮮明的對比感。另外本文還比較多用轉折句、疑問句和感歎句。前人說歐陽修的說理文“一唱三歎”,富有感情色彩,看來這和用語上的“三多”也不無關係。因為轉折句使語氣委婉,疑問句給讀者留下思索和回答的空隙,這兩種句子用得好都可以增加文章的情致;至於感歎句更是直接地表露著感情。當然本文之富於感情色彩,根本上是由於作者對北宋封建統治者滿懷忠厚惻怛之情,這是應加識別的。但作為寫作經驗來看,歐陽修能夠把說理文寫得頗有情味,這還是值得研究的。

參考資料:
1、《曆代名篇賞析集成》下冊,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年版

原文《伶官傳序》

[宋代] 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誌!”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發,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