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論及柳永詞者,往往多著重於他在長調慢詞方麵的拓展,其實他在小令方麵的成就,也是極可注意的。葉嘉瑩在《論柳永詞》一文中,曾經談到柳詞在意境方麵的拓展,以為唐五代小令中所敘寫的“大多不過是閨閣園亭傷離怨別的一種‘春女善懷’的情意”,而柳詞中一些“自抒情意的佳作”,則寫出了“一種‘秋士易感’的哀傷”。這種特色,在他的一些長調的佳作,如《八聲甘州》《曲玉管》《雪梅香》諸詞中,都曾經有很明白的表現。然而柳詞之拓展,卻實在不僅限於其長調慢詞而已,就是他的短小的令詞,在內容意境方麵也同樣有一些可注意的開拓。就如這一首《少年遊》小詞,就是柳永將其“秋士易感”的失誌之悲,寫入了令詞的一篇代表作。
柳永之所以往往懷有一種“失誌”的悲哀,蓋由於其一方麵既因家世之影響,而曾經懷有用世之誌意,而另一方麵則又因天性之稟賦而愛好浪漫的生活。當他早年落第之時,雖然還可以藉著“淺斟低唱”來加以排遣,而當他年華老去之後,則對於冶遊之事既已失去了當年的意興,於是遂在誌意的落空之後,又增加了一種感情也失去了寄托之所的悲慨。而最能傳達出他的雙重悲慨的便是這首《少年遊》小詞。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這首詞開頭兩句是說,在長安古道上騎著瘦馬緩緩行走,高高的柳樹秋蟬亂嘶鳴。“長安”原為中國曆史上著名的古都,前代詩人往往以“長安”借指首都所在之地,而長安古道上來往的車馬,便也往往被借指為對於功名利祿的爭逐。不過柳永此詞在“馬”字之下,所承接的卻是“遲遲”兩字,這便與前麵“長安道”所可能引起的爭逐的聯想,形成一種強烈的反襯。而在長安道上詞人之“馬”之“遲遲”行走,則既表現了詞人對爭逐之事灰心淡薄,也表現了一種對今古滄桑的若有深慨的思致。秋蟬的嘶鳴獨具有一種淒涼之致。“蟬嘶”之上,還加了一個“亂”字,如此便不僅表現了秋蟬聲的繚亂眾多,也表現了被秋蟬嘶而引起的哀感的詞人之心情的繚亂紛紜。至於“高柳”二字,則一則表示了蟬嘶所在之地,再則以“高”字表現了“柳”之零落蕭疏,是其低垂的濃枝密葉已經凋零,所以才顯得樹的高。
“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上闋後三句是說,夕陽照射下,秋風在原野上勁吹,我舉目遠望,看見天幕從四方垂下。寫詞人在秋日郊野所見之蕭瑟淒涼的景象,飛鳥隱沒在長空之外,夕陽隱沒更在飛鳥之外,值此日暮之時,郊原上寒風四起,天蒼蒼,野茫茫,詞人雙目望斷而終無一可供投止之所。
詞的上半闋是詞人自寫其今日之飄零落拓,望斷念絕,全從外界的景象著筆,而感慨極深。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下闋前兩句是說,歸去的雲一去杳無蹤跡,往日的期待在哪裏?寫對於過去的追思,則一切希望和歡樂不可再得。對於柳永而言,他過去的願望和期待都已經同樣落空了。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末三句是說,冶遊飲宴的興致已經衰減,過去的酒友也已經寥落無幾,現在的我已經不像以前年輕的時候了。末三句寫自己今日的寂寥落寞,誌向和意願一無所成,歲月流逝,隻剩下“不似少年時”的悲哀和歎息。
柳永這首《少年遊》詞,前闋全從景象寫起,而悲慨盡在言外;後闋則以“歸雲”為喻象,寫一切期望之落空,最後三句以悲歎自己之落拓無成作結。全詞情景相生,虛實互應,是一首極能表現柳永一生之悲劇而藝術造詣又極高的好詞。總之,柳永以一個稟賦有浪漫之天性及譜寫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而生活於當日之士族的家庭環境及社會傳統中,本來就已經注定了是一個充滿矛盾不被接納的悲劇人物,而他自己由後天所養成的用世之意,與他自己先天所稟賦的浪漫的性格和才能,也彼此互相衝突。他的早年時,雖然還可以將失意之悲,借歌酒風流以自遣,但是歌酒風流卻畢竟隻是一種麻醉,而並非可以長久依恃之物,於是年齡老大之後,遂終於落得了誌意與感情全部落空的下場。昔葉夢得《避署錄話》卷記下柳永以譜寫歌詞而終生不遇之故事,曾慨然論之曰:“永亦善他文辭,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為己累,……而終不能救。擇術不可不慎。”柳永的悲劇是值得後人同情,也值得後人反省的。
- 參考資料:
- 1、葉嘉瑩 等 .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88 :345-3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