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在一篇文章中說,王安石闖了詩禍。這是指王安石的《明妃曲》,今選本皆不錄,不知何故。其詩曰:“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欲語獨無處,傳語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拔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所謂詩禍,當然是指“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一聯。此語一出,議論洶洶。或謂“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乎王安石之意”;或謂“苟心不相知,臣可叛其君,妻可棄其夫乎?”為王安石辯護的人也隻好說,“漢恩自淺胡自深”的“恩”是專指男女關係,無關君臣之義。我想,王安石這裏所說的恩,確是指男女關係。但不是一般的男女關係,而是從更高的角度,即從社會的角度來看問題的。也可說,此語即對前一首所提問題的答案,即男女結合應以“相知心”為準則。這思想非常近代化,有資本主義萌芽味道。不過,男女關係也要從政治上看問題,例如我們在大批判中就是這樣,那情況就有所不同了。
還有,王安石這詩的結尾是錯誤的。曾經拜訪過明妃的青塚,而明妃的“哀弦”卻並未“留至今”(留下的是詞)。
王安石是曆史上有名的“拗相公”,這兩首詩大做翻案文章,也充分表現了他“拗”的性格。一則說“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死毛延壽。”替毛延壽開脫。再則說“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和認為昭君出塞是悲劇的唱反調。三則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著重“相知”二字,這就更進一步了。既然失意無分南北,與其留在漢宮做被困長門的“阿嬌”(其實對王昭君而言,假如她不是自請遣嫁匈奴,根本就沒有機會見到漢元帝,連阿嬌都做不成的),倒不如遠嫁匈奴,得到知心夫婿了。翻案文章,做到這個地步,那已不是“昭君怨”而是“昭君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