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會而作》鑒賞

此詩題為“有會而作”,“會”即會意之會,指有所感悟和領會。詩通篇直抒胸臆,寫其所感和所思,而把具體的事由放在序中作為背景交代。究其緣起,乃是值歲暮之際,新穀未收,又適逢災年,糧食匱乏到了難以充饑的地步。這種困厄艱苦的境遇似毫無詩意可言,而詩人卻從中激揚起對生命的執著之情。詩的首二句,概括了自己貧寒的一生,“弱年”指青年時期,“家乏”是不甚寬裕的意思,“更長饑”就每況愈下,連起碼的生存條件也難乎為繼了。下麵四句以自己的生活實感和體驗把這種境遇具體化:“菽麥”兩句說隻要有粗食充饑就已心滿意足,欲吃粱肉更簡直是非分之想了。“惄如”兩句極言饑寒之切,“惄如”,饑餓狀;“亞九飯”,或是“無惡飯”的訛誤,意謂饑餓時進食無不覺得可口;“當暑厭寒衣”則指缺衣少穿,故冬不足以禦寒而夏又以為累贅。這幾句寫得惻惻動人,非親身經曆備嚐滋味者不能道。“歲月”兩句又一筆兜回,將辛酸淒苦而又無可奈何的悲涼心情和盤托出。這裏說的“歲月暮”,既指臨近年末,又指老之將至。人生本來短暫,而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了此一生,怎不教人悲從中來!以上八句概括了物質上極度匱乏的憂患人生,其中“孰敢慕甘肥”、“如何辛苦悲”兩句更是感慨係之,從而以為下文的張本。

詩人並“不戚戚於貧賤”,麵對人生的苦難,他反而更加珍視生命。詩人是從身、心兩個方麵來把握生命的存在的。由“常善粥者心”至“徒沒空自遺”四句,是先從“身”方麵說。詩人借著對一個故事的評說,弘揚了富有哲學意味的“貴生”精神。這個故事見於《禮記·檀弓》,大意謂齊國饑荒之年,黔敖施粥於路,有饑者蒙袂而來,黔敖曰:“嗟,來食!”饑者因不食嗟來之食而死。詩人從重生的立場,肯定了施粥者的用心,而對蒙袂者的行為則持批評態度。這種貴生思想的淵源主要來自莊子。莊子主張“保身全生”,反對“危身棄生以殉物”,《莊子·駢姆》說:“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人的生命、天性既不應為名利等外物所役使,那麽為了區區一事的榮辱而輕易地舍生就死,就是不足取的。當外界的險惡環境使人淪於極其卑微可憐的地步時,這種強調個體生命存在的貴生思想,未始不是弱者的一種精神支柱和自衛武器。詩人為了與苦難抗衡而從中汲取了生存的勇氣,因此也是不無積極意義的。“斯濫豈攸誌”以下四句,又是從“心”的方麵說。詩人不僅重視生命的存活,而且更重視對生命意義的自覺把握。“斯濫”、“固窮”兩句,語出《論語·衛靈公》。詩人意謂在貧賤中有無操守,正涇謂分明地把生命的價值判然為二:君子高尚其誌,安貧樂道,從而身處憂患之中,卻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小人心為物役,自甘沉淪,終於在隨波逐流中汩沒了自己的天性。詩人選擇了前者而否定了後者,並且以前賢作為師法的榜樣而自勉。最末的“餒也已矣夫,在昔餘多師”兩句,表現了主人公以固窮之誌直麵患難的堅強決心。詩人從“貴生”、“守誌”也即身心兩個方麵領悟了生命的真諦,這就是此詩“有會”的主旨所在。陶淵明把莊子對生命的哲思和儒家的自強不息精神結合起來,從而表現了人的生命力的激揚,表現出曆劫不滅、睥睨憂患的內在力量。現實的色調愈是灰暗和沉悶,其主體精神反而愈見活躍和高昂。陶淵明其人其詩之所以感召了無數後人的奧秘,其實就正在於此。

全詩四句為一層次,結構嚴謹,而句法縱收反正,夭如矯龍。第二層次述及何以卒歲,以之引導第三層次對不食“嗟來之食”的非議,反映了自己苦況深到近於欲乞的程度,然後是經過深思的正麵判定:斯濫為反,固窮為正。疑團頓然冰釋,主題豁然鮮明。

原文《有會而作》

[魏晉] 陶淵明

舊穀既沒,新穀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為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饑乏,歲雲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

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

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

斯濫豈攸誌,固窮夙所歸。

餒也已矣夫,在昔餘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