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翱文》鑒賞

作者在全文三大段中,運用多種手法,由遠及近,曲折寫來,逐漸把文章推向高潮,突現主旨。

第一段用欲揚先抑法。所謂“讀李翱文”,主要是寫讀了李翱的《幽懷賦》後的所感所歎,但文章在此以前作了層層鋪墊,對比映襯。作者先說讀了李翱的《複性書》的看法。《複性書》是李翱的代表性文章,有上中下三篇,內容是以《中庸》為理論根據,提出人有性和情兩個方麵,認為“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也”,要求去情複性。作者認為該文寫得不好,隻是給《中庸》作注釋而已,理解能力強的人可以不讀它而直接讀《中庸》,理解能力弱的人則讀它也讀不懂,這樣的文章可以不寫。此純為“抑”。次說讀了李翱的《與韓侍郎薦賢書》的看法。作者認為李翱不得誌時憤於當世無肯薦拔自己的人,故說這番話,如果得誌就未必如此;但又說信中對韓愈的“好賢”,僅比之於“秦漢問好俠行義之一豪俊”之所為,評論得很恰當。此為“抑”中有“揚”,以“抑”為主。最後才寫到讀了《幽懷賦》後的讚賞。並為自己和李翱生不同時而嗟歎不已。經過這樣的先抑後揚,蓄勢襯托,再來表現對李翱的欽佩之情和知己之感,就顯得更加深摯濃烈。

第二段用抑彼揚此法。這段開始並不直接承繼上文,一下子寫明《幽懷賦》的什麽內容感動了自己,而是先插入韓愈文章以為對照,似斷而實連。韓愈是歐陽修傾心推崇的人物,這裏就肯定地說:“凡昔翱一時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可是對他寫的《感二鳥賦》則不以為然。韓愈的這篇賦作於唐德宗貞元十一年(795),當時他仕途失意,三次給宰相上書自薦,都未被理睬,後在離長安東歸的路上看到“籠白鳥、白鶴鵒”西行進獻天子者,就有感而作此賦。賦中說:“感二鳥之無知,方蒙恩而入幸。唯進退之殊異,增餘懷之耿耿。”作者認為韓愈的賦隻是為自己不得誌發牢騷而已,如果他當時能如二鳥之“光榮而飽”,得意作官,就不會寫這篇賦了。此處抑韓文的目的是為了揚李賦,所以接著說:“若翱獨不然”。筆鋒一轉,就引出李翱賦中使作者產生共鳴的那幾句話:“眾囂囂而雜處兮,鹹歎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並肯定李翱為河北藩鎮割據的嚴重局勢而引起的憂時之心。歐陽修自己也是個以天下為憂的人,他不滿意那種歎老嗟卑,僅僅為個人遭遇發泄不平的詩文,所以把不以個人進退出處為念,唯憂國家治亂安危的李翱引為同調,並結合李翱當時的政治情況,提到係乎有唐一代存亡的高度來加以讚頌。由於文章采取了這種抑彼揚此、對照烘托的手法,使行文更加曲折,而對李翱的稱頌也境界更高,分量更重。

第三段則用以古聯今法。此文不是為寫讀後感而寫讀後感。作者惜唐是為了悲宋,讚李翱之賦是為了抒自己之情。所以這段一開始就承接前文,由李翱所處的時代聯係到北宋當時的現狀:“然翱幸不生今時?見今之事,則其憂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憂也!”作者生活的仁宗時期比李翱所處的唐代中葉,內憂外患的嚴重程度有過之無不及,可是作者認為當權者中沒有人憂慮時局,不僅自己不憂時,還譏笑打擊憂念國運、改革弊政的人,“不以為狂人,則以為病癡子”。作者揭露批判此種“光榮而飽”的人物的行為心態,鋒芒尖銳而用筆含蓄。最後,作者憤激地說:“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歎也夫!”千回百折逼出的這兩句話是文章的點睛之筆,也是題旨所在。全文如此曲折跌宕。層層遞進,由彼及此,由古及今,將作者的憂時之心、憤世之意,盡情吐泄,顯得情辭悲愴,感慨濃烈。

這篇讀後感屬議論文字,言辭也很尖銳犀利,魯迅就說此文末尾“嗚呼”雲雲幾句話“悻悻得很”,並把它作為“指斥當路”的“古人並不純厚”的例子之一加以肯定(《花邊文學·古人並不純厚》)。宋代李塗說:“論及時政,子厚發之以憤激,永叔發之以感歎”(《文章精義》二)。還說歐陽修許多文章,“有‘嗚呼’二字,固是世變可歎,亦是此老文字遇感慨便精神”(同書五一)。這篇文章裏就蘊積著他的深沉感歎,作者憂世而不能的憤慨和對守舊的當權派的指斥,表達得柔中見剛,詩意盎然。

原文《讀李翱文》

[宋代] 歐陽修

  予始讀翱《複性書》三篇,曰:此《中庸》之義疏爾。智者誠其性,當讀《中庸》;愚者雖讀此不曉也,不作可焉。又讀《與韓侍郎薦賢書》,以謂翱特窮時憤世無薦己者,故丁寧如此;使其得誌,亦未必。以韓為秦漢間好俠行義之一豪俊,亦善論人者也。最後讀《幽懷賦》,然後置書而歎,歎已複讀,不自休。恨,翱不生於今,不得與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時,與翱上下其論也刪。

  凡昔翱一時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愈嚐有賦矣,不過羨二鳥之光榮,歎一飽之無時爾。此其心使光榮而飽,則不複雲矣。若翱獨不然,其賦曰:“眾囂囂而雜處兮,成歎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又怪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為憂必。嗚呼!使當時君子皆易其歎老嗟卑之心為翱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時,見今之事,則其憂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憂也?餘行天下,見人多矣,脫有一人能如翱憂者,又皆賤遠,與翱無異;其餘光榮而飽者,一聞憂世之言,不以為狂人,則以為病癡子,不怒則笑之矣。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歎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歐陽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