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的題目為“次韻雪後書事”。這首詩是一首和詩。和詩是朋友之間用詩相互酬答的一種方式。這種朋友之間的相互酬答,既可以是麵對麵的,也可以是身在異處通過書信的形式來進行的。根據詩中的“折寄遙憐”、“相思”、“獨自回”等詞可知,這首詩顯然屬於後者。這首詩是一首記事詩。詩歌所記何事?且看詩歌本身。
詩歌開首就用一個直接表達感情的詞“惆悵”,不僅奠定全詩的感情基調,且獲總領全篇之效。此詞的作用雖然易解,但問題是,誰人“惆悵”,為何“惆悵”。誰在“惆悵”呢?首句說“惆悵江頭幾樹梅”,莫非梅在惆悵?根據頷聯,前時雖曾大雪壓梅,然梅已在昨夜雪後綻放枝頭,當無惆悵之理由。既然不是梅在惆悵,惆悵的就隻能是詩人自己。詩人開篇就說自己“惆悵”,可見其“惆悵”之濃之深。詩人作詩,當蓄積的感情於提筆之際濃烈得難以化解時,便無暇慢條斯理的運用所謂的技巧表達之,而常常在詩歌的開頭直接予以發泄,若李白之“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噫籲戲,危乎高哉”(《蜀道難》),即為此類。然則,詩人為何惆悵?是因為江頭隻有幾樹梅,為梅之少而惆悵嗎?恐亦不是。為何?因為梅雖是中國古代詩人的愛物,但其詩中的梅多以株,甚至以枝論,若“牆角數枝梅”之類,然未見有詩人因此而惆悵者。因此,朱熹之惆悵當非為梅而為其內心本有之情緒。既然詩人非為梅惆悵,為何要以“江頭幾樹梅”緊承其後?因為詩人要借江頭的這幾樹梅來紓解心中之惆悵。
詩歌第二句雲,“杖藜行繞去還來”。“杖藜”者,拐杖也。此句寫詩人之行為。詩人手扶拐杖繞行於梅下,去而複來,何也?乃因詩人愛梅,不忍離去耶?此種可能雖不能排除,然結合首句與第三四聯看,似理解為詩人因惆悵極深,徘徊難去,更為妥當。
頷聯憶尋梅之經曆。“前時雪壓無尋處”,似為詩人惆悵之因。然昨夜雪停,梅已於月下綻放,因雪無處尋梅的惆悵當煙消雲散,何以今日仍惆悵難抑?此句再次表明,詩人的惆悵非為梅也。整聯寫詩人尋梅之經曆,卻以“雪壓”表現梅生存環境之惡劣,從反麵襯托梅冒寒綻放的堅貞品質;且詩人強調梅於月明之夜綻放,乃借明月烘托梅之高潔品格。詩人於此聯宕開一筆,不寫自己的惆悵,而憶尋梅之經曆,既使詩歌在章法上顯得搖曳多姿,又為下聯寫折梅寄意做鋪墊。
頸聯是理解全詩的關鍵。上聯“折寄遙憐人似玉”,意謂折一枝梅寄送給似玉的遠人。問題是,詩人為何將遠人比作“玉”?“憐”又當作何解釋?有人認為,此處的遠人是一位貌美如玉的女子,“憐”是愛的意思。誠恐不妥。首先,一位走路都需手扶杖藜的老者因為思念一位年輕女子而惆悵得在梅下繞去繞來,去而複來,實在有失體統。再者,這樣解釋與下聯“相思應恨劫成灰”在意思上也難以聯係起來。“相思應恨劫成灰”應是詩人的想象,是詩人想象遠人思念自己時的情狀。為什麽這麽說?因為此句中的一個“應”字。“應”是“應該”的意思,應該怎麽怎麽,乃是一種推測。此句若寫的是詩人自己,當然無需推測;既然用了推測,隻能是詩人的想象。詩人想象這個似玉之人在思念自己的時候,心中還有“恨”。“恨”什麽?“劫成灰”。從中便可推測,詩人要寄梅與之的人必是經曆了某種嚴重的禍患,因此,詩人想象他在對自己的思念中仍帶有怨恨。至此,詩人何以要寄梅與他,何以要喻他為“玉”就明白了。原來詩人是希望他雖經曆磨難卻能像梅一樣堅貞不屈,像玉一樣保持高潔人格。原來詩人惆悵並非為自己,而是為朋友;詩人“杖藜行繞去還來”原來是在為朋友憂慮擔心。
詩人的憂慮和擔心是如此之深,乃至於行繞於梅下“沉吟”而忘記了時間,直至“日落”時寒鴉飛起才被驚醒獨自悵然而歸。尾聯仍重在對詩人行為的描寫。“沉吟”描寫詩人行繞於梅下滿腹心思的樣子,再次表現其內心難以排遣的“惆悵”。“獨自回”,表現其孓然一身返回時的孤寂落寞。當然,尾聯也有對環境的渲染。“日落”、“寒鴉起”一方麵渲染環境的冷寂、淒清,烘托詩人內心的孤寂落寞;另一方麵也表現了其徘回於梅下時間之長,突出其“惆悵”之深。
這首詩以“書事”為題,句句都是在描寫詩人的行為。這些描寫為讀者展示了一位思念遠友,為朋友的遭遇滿懷憂慮的老者形象。高考命題人認為這首詩是詠梅詩,實為不妥。詠物詩,所詠之物是整首詩描寫的主體,詠物的目的或借物喻人,或托物言誌,或兼而有之。這首詩雖然寫了梅,卻沒有對其做正麵描寫,雖然也表現了梅的品格,目的卻不在此。在詩中,梅隻是詩人用以慰藉自己鼓勵朋友的憑藉,而不是要著意表現的對象。如此,不能說其是詠物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