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的體式是頌。頌是古代文章的一種體裁,但就其四言體式來說,實處於詩文之間,它往往與讚體同稱為“頌讚”。劉勰說:“原夫頌惟典雅,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揄揚以發藻,汪洋以樹義。唯纖曲巧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文心雕龍·頌讚》)劉勰指出頌的鋪寫如賦,但不華麗;敬慎如銘,但又不是純然規戒。而詞藻與義理,仍需具備,行文具有“巧致”,隨所欲抒的情感而變。
劉勰所說,是南北朝時代對頌的正體的認識。在一代文豪韓愈手中,也需要遵循這個文體的軌範。但此文對我們來說,重點所在,在其意而不在其形。
韓愈此文所頌的人,是春秋時代鄭國的子產。子產是曆史上有名的賢臣,對鄭國折衝於晉楚兩大國之間卻仍保持中等強國的地位,具有莫大的功勳。其政治行為中有一則“不毀鄉校”,一直是中國封建社會中初步的民主觀念的經典範例。
鄉校是鄭國人私議政事之所,鄭國的然明覺得鄉校非議國家大政,應予取締。子產反對,說:“何為?夫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這段話的意思非常明白,子產作為一個明智的政治家,知道輿論疏導的道理,並有意識地將鄉校議政作為改善行政的參考,這在封建時代的政治家中,是非常難得的胸懷。難怪孔子聽到此事後,會說:“有人說子產不仁,我不相信這種說法。”
而韓愈此頌的第一段,就是對子產事跡的概括,純用四言體式,簡單介紹了子產對鄉校的看法及其不毀鄉校的影響,“鄭國以理”,即鄭國治理得井井有條的意思。這是符合頌體“敷寫似賦”的基本要求的。
下段則引證西周史事,來說明此理。西周之興,國家將老人供養起來,請他們發表對國事的意見,求言於老者,也是借助於老成者的人生和政治經驗的做法。可到了西周的衰世,周厲王為政暴虐,使巫為監者,監視國人的謗言,國人道路以目。而周厲王終於被國人流放,西周也走向了自己的滅亡。成敗史跡,豈不昭然具在,令人心悖?可以說,“敬慎如銘”,於此亦可見到。
末段則頌揚子產,完成文體的基本要求。大抵頌揚子產為執政者的模範,隻是他沒得到天子的賞識,而隻能將教化施布於鄭國一隅。如果以此道為天子之相,則國家的輿情上通下達,無所不至。天下所以不治,是因為隻有好的君主而沒有子產那樣的臣子。誰是子產在當代的繼承者呢?我隻有悠悠地思念著古人!
此頌三層意思,先為概述子產史事,繼而引證古史,次而頌揚子產。然而,寫子產,也是在寫韓愈心目中的賢相。韓愈身處唐朝的中世,正處在由盛至衰的轉折點,萬戶衣冠拜冕旒的黃金時代早已逝去,而西風凋碧樹的晚唐時代即將來臨,一個有著巨大的社會責任感的封建知識分子,在這個時代十字路口,又該會有多麽悲涼的滄桑之感。在韓愈理想的封建政治關係中,賢相應如子產一般,疏瀹天下的民情,使下情上達,使為政有利於民生,如此則天下可治。也許在對賢相的期許中,韓愈心目中還有元和時的宰相裴度的影子吧?然而,在封建社會的政治體製下,韓愈的理想注定了是空想而已。韓愈也隻能“我思古人”,發抒其無限悵惘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