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詠物詩。前兩句寫石點題。“虎踞龍蹲”既是寫石,又是用典。以“龍蹲”代孔子,用“虎踞龍蹲”形容非常之人,才華之士,在唐人的作品中常可見到。如盧照鄰《南陽公主集序》:“龍蹲東魯,陳禮樂而救蒼生;虎踞西秦,焚詩書以愚黔首。”李商隱在這裏借以描繪石積於地,辨其姿態,如虎伏欲躍,如龍臥欲飛,以暗示有誌於世的才士。而“縱複橫”三字則陡轉急下,盡寫虎石翻仰、龍石橫陳的一片散落凋零,緊扣題目中的“亂”字,點出才士失誌受挫之意。聯係到《易·幹卦》中的“雲從龍,風從虎”,更令人有誌士淪落之感。“星光漸減雨痕生”一句也為用典。古人以為,地上之石,本天上之星,故《黃石公》曰:“石者,星質也。”《左傳》以“隕星”解釋“隕石”,並且有“夜中,星隕如雨”的記載。此處以隕星緊扣題目中的“石”字,並以天落之星來暗示才士不凡,回應上句中的“虎踞龍蹲”。然而,星墮人間,光采漸漸泯滅;雨水浸漬,又留下了道道深痕。這是艱難世道、無情風雨刻下的印跡,這是曆經淪賤艱虞的生活標識。這兩句的含意有四層:一謂石乃隕星,本質不凡;二謂落地化石,星光泯滅,遭際不幸;三謂石形如龍似虎,雄姿依稀;四謂縱橫散亂,風雨剝蝕,飽嚐艱難;層層轉進,於寫石之中寄寓了詩人的坎坷不平之誌。
詩的後兩句因石而寄慨。阮步兵(阮籍)生當魏晉鼎革之際,社會現實的混亂動蕩,政治鬥爭的血腥殺戮,使他非但才誌不得施展,而又時有生命之憂,內心痛苦萬狀。《晉書》記載,阮籍不與世事,酣飲為常(實亦借酒避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酒,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又常醉意駕車,不由路徑,至不可行處,便慟哭而返。李商隱此處就是用阮籍之事以抒發自己的窮途之悲。“不須並礙東西路,哭殺廚頭阮步兵。”即是說,星落光滅,散亂縱橫,又加以雨痕水漬,使人觀此石便已有世事險惡、人生唯艱之痛,根本不用像阮籍一樣駕車尋路、至行不通時方悲途窮。這樣的表達方式,比直說自己有阮籍窮途之悲更沉痛,而且纖徐委婉,耐人尋味。紀昀評此詩,曾謂冠阮籍以“廚頭”,語言“粗鄙”、“不佳”(見《李義山詩集輯評》)。其實,阮籍名為求官,實為求酒,至官之日,便與劉伶痛飲。酒乃廚頭所釀,稱他為“廚頭”,是以譏諷的筆調寫阮籍的無可奈何的悲哀,又是借阮籍為“廚頭”抒發自己的才誌不得其所的悲憤。這也是李商隱詩的語意曲折之處。
想要真正理解像李商隱這樣喜用僻典、情思幽微的詩人的作品,就要注意分辨那透過客觀物象以傳達主觀情懷的信號。《亂石》一詩,各注家說法不一:或以為是譏刺令狐綯,或以為是憤怨仕途不通,或以為是痛恨小人蔽賢;但莫不以詩中之石為阻礙路途的劣物。此意均由題目中的“亂”字生出。但是,“亂”本形容石落散亂之態,並非指石本身;以隕星指小人,也不符合古典詩歌的表達習慣;詩曰“光漸滅”、“雨痕生”義分明寄同情於隕石。而且,如果是亂石擋路,詩人就不必說“不須並礙東西路”了。可見詩中寫石並不從“擋路”著眼。正因為那棄置散落、風雨侵蝕的星石的形象已凝聚了多重才士失誌受挫的含意,所以引起屢試不第、沉淪漂泊的詩人的共鳴。“不須”二字,尤見悲憤。
這首詩詠石而有窮途之悲,悲石之命運與己之不幸相同,悲石隻為悲人。
- 參考資料:
- 1、陳永正.李商隱詩選譯.成都:巴蜀書社,1991:10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