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種曲》賞析二

牡丹,國色天香,素有“花中王”之譽,被看作是富貴的象征。中唐時代,長安貴君玩賞牡丹之風極盛。風氣如此,當時詩人多有詠歎之作,最著名的是白居易的《買花》和李賀這首《牡丹種曲》。

此詩首四句是寫買花和精心培植的情景:“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劚春草。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蓮枝中通外直,其花清香四飄,雖出於汙泥而不染,曆來被目為清高自好的君子之花。秦蘅花雖不足觀,但芳馨遠溢,一向被譽為芳潔內修的花中君子。首句,詩人不直寫牡丹,卻以“蓮枝”、“秦蘅”為陪襯。不言帝城春暮,卻說蓮枝尚未出水,秦蘅已經凋謝。這就不僅準確而形象地點明了牡丹開放的時節,而且通過高潔之花的生不逢時,巧妙、含蓄地暗示出當時昏濁的社會風氣。歎惋幽憤之情,溢於言表。第二句“走馬馱金劚春草”是寫王公貴君爭買牡丹的情景。這是一句特寫,寫得形象、深刻、具有穿透力。寫牡丹之昂貴,許渾有“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牡丹》)之句,是以價值與價格的嚴重背離使人感到驚異;寫爭買人數之多,劉禹錫有“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師”(《賞牡丹》)之句,是以場麵之大令人瞠目結舌,但這些詩句給予讀者心靈的震憾,都遠沒有賀詩來得強烈。“數十千錢”是可以計數的,而“走馬馱金”卻無法計量;“動京師”隻見場麵,而“走馬馱金”方見爭購者之身份,因而它能給人以更多的藝術聯想和情感衝動;同時,“千錢一窠(棵)”與“動京師都是一種客觀的理性判斷和表象的描寫,並不能給人以直觀的視覺感染和現象的透視,因而也就不能對思想內涵給予有力揭示。而“走馬馱金”則把抽象的價值概念蘊含於視覺形象之中,增強了動態感,使之更加醒目,因而也就更具有藝術的啟發作用。句中的“馱”字很傳神,極有份量。它表現的是“車載馬馱”之重金與買回的小小“春草”的直覺對比和鮮明反差。對比中,能使人對貴君行為的荒誕之極一目了然。句首一個“走”字,不僅寫出了王公貴君們急於購花的迫切心情,而且,也透露出他們傾城搶購時車馬喧闐、疾奔爭馳的熱鬧場麵,充分表現了其狂熱病態的程度。接著寫對買來牡丹的精心培植:“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他們把牡丹養在精致的半月形花盆中,水灌泥封,第二天清晨綠色的花蕾(綠房)就已綻開。此處不言噴水澆花,而用“水灌”,寫出了急於賞花的迫切心情;不言肥泥沃土,卻說“香泥”,一個“香”字,寫出了照料的精心備至,寵愛無比。養花的容器為“卻月盆”,不僅見其別致精巧,而且給人以聯想,由其形如月,而在腦海中映現出其冰清似月、光潔如玉的質感形象。同時,盆的精美,又進一步地襯托出了花的精美絕倫,無比嬌貴。真是天遂人願,草木有情,一夜之間“春草”竟變成了灼灼鮮花。

接下來四句是寫王公貴君們的賞花:“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花已散蝶又闌。梁王老去羅衣在,拂袖風吹蜀國弦。”這四句大意是說,花園之中,王公貴君們飲酒取樂。直到園中籠罩上了黃昏暮煙,美女們還在醉語喧嘩。而牡丹花瓣已經開始飄散,采花的蜂蝶也紛紛離去。名貴的花朵雖已衰敗,牡丹的花托還殘留在枝上。美女們在《蜀國弦》(樂府曲名)的伴奏下翩翩起舞,然而那些王公貴君們早已意興闌珊了。

這一層本是寫賞花,然而賞花的過程卻隻字未題,從“一夜綠房迎白曉”的清晨,一下子就跨到了宴席即將結束的黃昏。時空的大幅度跳越,完全是為了服從於主題需要。因為王公貴君們的目的並不在於觀賞牡丹,而隻不過是借機炫耀富貴,與美女們尋歡作樂而已。詩人在這裏特別注意景象的描繪和氣氛的渲染,使讀者能夠在意象之間架起聯想的橋梁。牡丹雖然株值數萬,車載馬馱重金而得之,可謂異常昂貴。但是它植於“梁王”園中,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品而已。花開一日,王公貴君——這些逐新求異的浪蝶們就已意興闌珊,又去尋求更新的刺激去了。而席間承歡賣笑的歌兒舞女們,她們的命運與牡丹一樣,也隻不過是王公貴君手中的小小玩物而已。這就從深度和力度上深刻揭示出王公貴君們耽樂不止的生活情態。詩句中的“美人”與“晚花”、“醉語”與“園中煙”、“蝶兒”與“梁王”都形成了一一對應的關係,不僅渲染出了醉生夢死的濃鬱氣氛,而且極富暗示性,啟示讀者透過表麵的景象去思考生活的本質。

最後四句是寫棄花:“歸霞帔拖蜀帳昏,嫣紅落粉罷承恩。檀郎謝女眠何處?樓台月明燕夜語。”大意是說:夜幕降臨,遮花的帷帳也昏暗下來了;宴席已散,粉雕玉琢的花兒也開始蔫敗凋萎。那些賞花的紅男綠女們如今都睡在哪裏?他們正在花畔豪華的樓閣中如燕子般地親昵地呢喃夜語。這裏,詩人以擬人的手法寫出了牡丹的被遺棄。又通過設問點明了題意。“罷承恩”三字,使牡丹仿佛也有了人的品格和感情;“眠何處”三字,說明“檀郎謝女”們均非正式夫妻,也沒有固定閫閣,是一群“野鴛鴦”;一個“眠”字,傳神地勾勒出了王公貴君荒淫無恥的醜態,揭示了其肮髒卑鄙的精神世界,從而使詩的內涵更加豐厚,大大增強了批判的犀利性。

李賀此詩的藝術性很高。為了更明確地認識其獨特風格,不妨將其與白居易同一題材的《買花》作一些比較。

首先,白詩通俗,風格明快,童嫗能解,而李詩則簡潔犀利,風格含蓄,意韻邃深。白詩:“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這是寫爭買牡丹的情景,可謂摹寫逼真,其境其情如在目前;而李詩“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劚春草”,隻兩句,不僅將白詩這四句的含義囊括其中,而且也包容了後麵的“貴賤無常價,酬值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不僅如此,從白詩的“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中,看出買者拿五束絲絹換回百朵牡丹,還真有些心疼,而李詩一上來便是“走馬馱金”,揮金如土。兩者相較,李詩可謂高度凝煉,一箭中的,筆力千鈞,抓住了統治者奢華的神髓。又如,描繪對於牡丹的精心照料,白詩是寫方法與過程“上張帷幕庇,旁織笆籬護。水灑複泥封,移來色如故。”可謂細節具體,精心護理。而李詩雖隻有“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兩句,卻能傳神地表現出“春草”在王公園中的富貴寵遇。在藝術表現方法上,白詩基本上是客觀平直的敘述,最後借用田舍翁之口抒發感慨。而李賀詩則完全讓形象本身說話。通過一幅幅特殊畫麵,揭示出王公貴君們糜爛不堪的生活。角度新穎,小中見大,內涵邃深,諷刺意味濃烈。

其次,由於白李兩位詩人藝術表現方式不同,采用角度有異,因而在揭露的側重點和深度上也就產生了明顯的差異。白詩重點是寫“買花”:“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意在勸諫統治者,使之思考浪費的驚人和可恥。而李詩重點則在寫“玩花”。一株牡丹雖需“馱金”而得,但它植於王公貴君園中,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品,僅供酒席間的片刻玩賞而已,歌舞酒席之後,便被棄之如草芥了。通過寫購買價值的高昂與使用價值的微不足道,以鮮明對比,揭示了統治者的日擲千金,揮霍無度;他們剝削敲榨人民極端殘酷,用之棄之卻輕如鴻毛,真是“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由於能夠深入地揭示統治者腐朽的生活本質,藝術形象典型,因而其主題和社會意義比白詩也就更加深刻突出。

參考資料:
1、馮浩非 徐傳武.李賀詩選譯.成都:巴蜀書社,1991:154-156
2、王克儉.李賀詩選.海口: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7:64

原文《牡丹種曲》

[唐代] 李賀

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斸春草。
水灌香泥卻月盤,一夜綠房迎白曉。
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華已散蝶又闌。
梁王老去羅衣在,拂袖風吹蜀國弦。
歸霞帔拖蜀帳昏,嫣紅落粉罷承恩。
檀郎謝女眠何處?樓台月明燕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