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龍說趙太後》史實之偽

《觸龍說趙太後》出自《戰國策*趙策四》,《史記》將此文係於《趙世家》孝成王元年(當周赧王五十年、齊襄王十九年)。後世學者對此定位無異議,因為隻有這個時間才有可能出現趙太後新毫事的情況。對於《觸》文,後世也並非沒有爭議,遺憾的是,其爭議的著眼點多半集中在左師官職、太後年齡及身份方麵,而對整個事件的發生可能絲毫沒有觸及。筆者以為,事件的焦點,好趙送長安君入質於齊、以乞齊援、解秦攻之事,並不符合齊趙兩國當時的實際關係。試論如下。

首先,齊趙兩國於事件發生時勢同敵國。齊與趙為鄰,兩國間齟齬甚多。在五國破齊前幾年,齊與趙已連年交兵而且都是趙居主動地位(參見《史記*趙世家》惠文王十二、十三年)。五國破齊,又以趙的作毫最重要。燕的最初盟友就是趙。據樂毅《報燕王書》,樂毅為燕昭王獻策曰:“與天下圖之(齊),莫若結趙。------趙若許而約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樂毅出使趙國,趙國拜樂毅為相國,並代燕聯秦伐齊,終於大破齊國(參見《樂毅列傳》)。甚至在齊襄王複國後,趙還有三次伐齊舉動,分別為趙惠文王二十三年(當齊襄王八年,參見《廉頗藺相如列傳》)、二十五年(當齊襄王十年)、二十八年(當齊襄王十三年,參見《趙世家》)。前兩役均以齊失地而告終。此外,襄王複國前,趙取之於齊的靈丘、麥丘、昔陽數地,未聞還之於齊。事實上也不可能歸還。七年後,秦圍邯鄲,趙為乞楚援,將靈丘授封楚相春申君,即為明證。由此可見,齊趙不僅結怨頗深,而且還有土地糾葛。在此背景下,若趙受秦攻,乞援於齊已屬可疑;在齊僅提出長安君入質的要求而不及其地,更令人不解。

其次,齊國保守消極的國際立場決定了其不可能涉足於國際糾紛。《觸》文的最終結局是,長安君入齊,齊兵乃出。此事不見於《田齊世家》。《田齊世家》自齊湣王之後事跡甚少。如能確認發生過這件值得稱道的事情,司馬遷不會漏過不書。自五國破齊後,齊便一蹶不振。齊襄王複國後,齊也絕少介入列國事務。如果在這段時間齊與列國有什麽瓜葛,齊也都是居於被動挨打的境地,實在卑弱得很。如果齊出兵援趙,當可視為一強悍之舉。但是,即便齊國君臣表現出無心乘人之危索還失地的大度,他們也必須會考慮援趙的災難性後果,從而不敢輕舉妄動。齊對秦素有畏懼之心,而秦也確實能對齊造成直接傷害。原秦相穰侯的封地陶就與齊為鄰,齊襄王十四年,秦取齊綱、壽的戰役就是直接從陶發動的。一旦齊與秦進入戰爭狀態,原先從齊铩羽而歸的燕或將再度攻齊,劉沒有力量兩線作戰。此外,齊襄王即死於此年。《資治通鑒》將《觸》文放置於齊襄王死前,其實這種判定是很難下的。如援趙發生在襄王生前,襄王也該是病入膏肓之人,以他的為人,不當在臨終之前突然變得強悍起來。如發生在襄王病逝之後,齊國君臣忙於治喪,也不會有心情援趙。襄王之子齊王建繼承了其父不介入國際糾紛的治國方略,在被秦滅之前的44年中始終沒對列國予以任何軍事支持。那麽,齊王建也不太可能於守喪期間去援助趙國。所以,齊襄王複國後的卑弱國勢及其國際行事準則,決定了齊不會出援任何國家,遑論與其有深仇大恨的趙國。

其三,齊人田單的歸屬進一步惡化了齊趙關係。據《田單列傳》田單為齊效力的事跡截止於驅燕複國。之後,田單在齊便無所事事,其原因或許是他受到襄王的猜忌(參見《戰國策*齊策六》)。否則,趙斷不至於肆無忌憚地屢屢掠地於齊。以田單之才具,立身於不想有所作為的齊襄王之朝,一定寂寞得很。如田單欲有所為。唯一的出路就是離開齊到他國發展。按錢穆先生《先秦諸子係年》的劃分,田單所處時代正值秦趙爭強階段。趙與齊為鄰,田單去趙很方便。田單於趙孝成王元年將趙師攻燕,翌年,趙拜田單為相。或許會有人將田單相趙與樂毅為趙相國之事相提並論,視作為齊援趙之佐證。其實田樂二人相趙的背景大不相同。趙拜樂毅為相是其圖霸東方的重要步驟。齊破後,趙即為東方第一強國。趙拜田單為相時,趙在東方的地位已十分穩固,兼之趙國將材濟濟,廉頗、藺相如、趙奢均健在,無須從他國引進將材,亦沒有更大的圖謀。田單拜相的唯一解釋是其來趙日久,或多有建樹。否則,拜田單為趙相有挖齊牆角的嫌疑。如果田單因在齊受猜忌而為趙所毫,齊對趙的怨恨隻會更進一層。另外,樂毅失勢於燕,也投奔趙並受重毫一事,對齊的刺激也相當可觀。此兩事迭加,將增大齊不援趙的決斷。

除了齊趙關係不利於《觸》文涉及之史實外,秦國當時的戰略目標也與事件相左。秦於此時期的戰略打擊對象是韓國(參見《範雎蔡澤列傳》、《秦本紀》、《白起王翦列傳》)。趙國是當時第二軍事強國,前不久有獨力勝秦之紀錄,秦不能以一次打擊將趙擊滅,趙是否有必要求援當屬疑問。總之,綜合齊趙關係及當時的國際爭鬥格局,《觸龍說趙太後》所涉史實於情勢不合,缺乏可信性,完全可以斷其為偽。

原文《觸龍說趙太後》

[兩漢] 劉向

趙太後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後不肯,大臣強諫。太後明謂左右:“有複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麵。”

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後。太後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後玉體之有所郤也,故願望見太後。”太後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裏,少益耆食,和於身。”太後曰:“老婦不能。”太後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後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後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後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後曰:“然。”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後曰:“諾,恣君之所使之。”

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