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形式上看,《草堂》用大量篇幅回溯了徐知道亂蜀的始末及其嚴重後果,是對舊史的重要補充,是詩史。而眾多注家也是從這個角度來肯定這首詩的價值的。這無疑是杜詩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麵。就這方麵而論,《草堂》的確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曆史真實。例如對徐知道亂蜀原因:“義士皆痛憤,紀綱亂相逾”、“大將赴朝廷,群小起異圖”的準確把握;對漢、蕃相互勾結又相互火並的生動刻畫:“中宵斬白下,盟歃氣已粗”;對亂象錯綜複雜情況的巨細不遺:“布衣數十人,亦擁專城居”;以及對賊謀“西取邛南兵,北斷劍閣隅”的揭露,其廣度和深度,是抵得上一篇徐知道亂蜀始末記而有餘的。
特別是“鬼妾與鬼下,色悲充爾虞”,不僅深刻地揭示了戰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而且表現了詩人的無比痛憤。當這位偉大詩人寫到這裏時,是站在審判台上,麵對著毫無人性的魔鬼,怒不可遏地申斥他們的罪行的。一個“爾”字,就維妙維肖地表明了他那種麵對魔鬼,痛予嗬叱的堅定立場。死者而有妾,下,當然不是等閑之輩。這似乎有點為互相殘殺而死的賊徒,或者為殃及闊人的枉死鬼而一表同情的嫌疑。其實不然,這是文學上常用的一種藝術手段——深一層寫法。對鬼妾、鬼下尚且這樣肆無忌憚地蹂躪、糟踏,則對一般老百姓的殘忍、凶暴,更不消說了。杜甫的同情,始終是在無辜而死的老百姓一邊的。
然而僅僅看到這方麵取得的成就及其價值,尚不足以盡《草堂》的極致。《草堂》的思想意義和文學價值,除了上述這一個方麵,還有一個最主要的方麵,那就是,在回憶蜀亂始末的筆觸上,融入了杜甫對嚴武最真摯的友誼,希望他麵對“成都適無虞”、“天下尚未寧”的冷酷現實,認真思考“大將赴朝廷。群小起異圖”的原因;吸取禍生肘腋的沉痛教訓,整頓紀綱,厲行國家法令,不要重蹈“大將赴朝廷,群小起異圖”的覆轍。《草堂》詩主要是按這樣的構思,藝術地再現當時的亂象的。
開頭四句,詩人用對比的方法,突出了他為“蠻夷塞成都”而去,為“成都適無虞”而歸的心情,希望嚴武注意國家的治亂,同人心向背,息息相關,千萬不能滿足於眼前的“適無虞”。這是對嚴武的忠告,也是對當前形勢的正確估計。論者多從它同下文的關係,許其為一篇之綱,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為了讓嚴武清醒地記取“蠻夷塞成都”的慘痛教訓,詩人接著寫到:“請陳初亂時,反覆乃須臾。大將赴朝廷,群小起異圖。”“請陳”者,請允許我(杜甫)陳於大將之前。“大將”者,劍南節度使嚴大將軍武也。這就充分表明《草堂》主要是向嚴武陳情。而陳情的第一件事是“反覆乃須臾”間事,不可掉以輕心;是詩人把“群小起異圖”,直接同嚴武赴朝廷聯係起來。這固然可以說明嚴武舉足輕重,國家安危所係,用《八哀詩》哀嚴武的詩句來說,就是“公來雪山重,公去雪山輕”。但也未嚐不可以理解為:嚴武治蜀還有嚴重問題,以至於前腳剛剛跨出成都,便禍生心腹。一句話,“群小起異圖”,嚴武是不能完全辭其咎的。這是杜甫希望嚴武認真思考的第一個問題。
楊倫對“中宵斬白下,盟歃氣已粗”,加了“寫出草草烏合光景”八個字的旁批。需要補充一句:豈止草草烏合,他們在歃血為盟之初,就有過激烈爭吵呢。這消息,是“氣已粗”三個字透露出來的。氣粗就是喉嚨大,出大聲氣,是提勁爭吵的形象語言。它生動地反映出:叛亂集團從一開始就有衝突,其發展為分裂,為自相殘殺,而終歸滅亡,是必然的。
詩中“布衣數十人,亦擁專城居”這一句,也是很值得嚴武深省的大問題。布衣一般指老百姓。這就是說,除徐知道這股亂軍,還有鋌而走險的老百姓。當然,無論從組織,還是從性質看,其鋌而走險的情況都極其複雜,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即他們都是逼上梁山的。在當時,除了這條路,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嚴武這個人,《舊唐書》批評他,一則說: “前後在蜀累年,肆誌逞欲,恣行猛政。”再則說: “性本狂蕩,視事多率胸臆。”三則說:“窮奢極靡,賞賜無度,蜀方間裏,以征斂殆至匱竭。”這些,杜甫都是知道的。有時也盡過朋友之道,微言相感。但因愛才心切,加以嚴武“驕倨”,多言未必見納,所以平常相處,表揚鼓勵居多。徐知道的反叛,以及由此引起的人民的騷動,同嚴武上述缺點是有關係的。現在,再鎮成都,不知道會不會認真總結“大將赴朝廷,群小起異圖”的血腥教訓,改弦更張,防患未然。杜甫從“遣騎問所須”這件小事上,深深意識到問題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再不提出,嚴武個人成敗事小,天下安危事大。因而在痛憤之餘,結撰至思,向嚴武表明了“飲啄愧殘生,食薇不敢餘”的態度,同時,又通過初亂的回憶,提示了若幹值得嚴武虛心思考的問題,目的都在促使嚴武的猛省,去其所短,用其所長,把兩川的事情辦好。
《草堂》,杜甫“窮年憂黎元”的高大形象以及“何人懷抱盡”的諫諍風範,都是令人仰之彌高,即之彌親的。
- 參考資料:
- 1、陶道恕.杜甫詩歌賞析集:巴蜀書社,1993.10:146-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