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四句,便有許多精彩。欲寫夜宿,先說朝遊,筆調來得舒緩。劈頭而下、突兀而起,也是一種寫法,但那比較適合激烈衝蕩的情緒。像這詩要表達幽深情趣,便需緩緩引入。好似遊山先渡水,才覺得味道悠長。但前二句不僅是個入題的鋪墊,也是詩情的動因。“朝搴苑中蘭”,語出《離騷》“朝搴阰之木蘭兮”。蘭是美好事物的象征,恐怕它在霜露中凋殘,而采摘把玩,這是隱喻的寫法,包涵著珍惜具有才智和美德的生命的意味。謝靈運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貶出永嘉,辭官暫隱,在於他是很難接受的人生挫折,難免有才智之士不能為世所容的怨艾與自憐,這情緒便在“朝搴苑中蘭”的形象中表現出來。因此乃有暮宿石上、流連光華的舉動。倘無前二句,全詩就變單薄了。後二句中,“雲際宿”一則略帶誇張地寫出石門別墅所在之高,又暗用《九歌·少司命》“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待)兮雲之際”詩意,透出孤獨無侶、似有所待的悵惘。歸結到“弄此石上月”,一個高潔多情,極富美感的形象。“石上月”不是天上月,那是流動著的如水如霧的一片,那是輕柔宛曼的樂章。石的清涼,詩人的憂鬱,都寫在這音樂中了。
將四句詩連貫起來,可以發現一、三句同二、四句,均是鬆散的隔句對。“朝搴”與“瞑還”對應,時間趨近;“畏彼”與“弄此”對應,方位趨近。你單是讀,未必要多想什麽,自會覺得有一種風姿、一種韻調輕輕搖曳、回環飄蕩而來,恰與月華的流動重合。總之,這四句詩的語言具有相當豐富而又完整統一的功能,是真正的詩歌語言。
接著四句,是對夜景的欣賞。——但又很難說是夜“景”,很難說是“欣賞”。這是用聽覺在感受夜,並由感受而漸漸潛入自然的深處。張玉穀《古詩賞析》說:“中四即所聞寫景,不以目治,而以耳治,是夜宿神理。”這“神理”指什麽,他卻沒有講清楚。首先應該說,夜景不是不能用目光觀賞,也不是不能寫好,古詩中不乏這樣的例子。但描繪視界中的夜景,非著力不可,人和自然容易處在分離的狀態,其效果與此詩所追求的效果是不一樣的。
先看前二句:鳥的鳴叫聲漸漸低落、漸漸稀少,最後成為偶爾一二聲的啁啾,於是意識到它們已在林中棲息,夜越來越深;而在沉靜之中,時時又傳來簌簌的落葉聲,於是知道山中又起了夜風。這二句已經很好地寫出了山夜的氣氛。因為聲音是變動著的,時生時消,起伏不定,它比山林溝壑等固定的形體更能體現山夜的情趣,體現萬物在根本的虛寂中運化的節律。這也許就是張玉穀所說的“夜宿神理”吧。
但後二句卻是更深入的體驗。這二句互文見意,是說夜中“異音”、“殊響”一起來到耳邊,聽來都是清亮悠揚的聲調。所謂“異音”、“殊響”究竟是從哪裏來的。是鳥兒的鳴叫,枯葉的飄落,還是不息的山溪,斷續的蟲吟。什麽都是,什麽也都不是。詩人稱那些聲音為“異音”、“殊響”的時候,已經不是說聲音本身,而是聲音引起的人的奇異感覺。正因為這是一種感覺,那些聲音也被改變了,放大了,成為“俱清越”的音調。換句話說,在詩人凝神靜聽山夜中各種聲響的時候,那些聲響喚起了人心深處的某種幻覺;以這幻覺感受那些聲響,它們也變得與平時不同。這樣,似乎在人的生命的深處與自然的深處形成某種神秘的溝通。確實,人們對人和自然,都有許多說不清楚的東西,因而常常憑借著神秘的感受力去體驗自然。像謝靈運這樣敏銳的詩人,他的體驗也比常人來得豐富。
按照通常的寫法,謝靈運的詩在描摹景物之後,總有一段哲理性的議論。此詩的最後四句收結,卻不是如此。他隻是感歎:如此美妙的秋夜,卻無人能夠欣賞,我也就無從向誰誇美這杯中的好酒了。言外之意,是說世人多庸俗,缺乏高逸情趣,難與自己同遊。最後兩句仍是用《九歌·少司命》詩意,原詩說:“與汝沐兮鹹池,晞汝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謝靈運心中盼望的“美人”終究不會來到,這隻是白白地等待,直到太陽出來,曬幹我的頭發罷了。這裏麵其實有雙重的內涵:一方麵,謝靈運確實希望有誌同道合、情趣相通的朋友與自己共賞這秋夜景色;另一方麵,絕景獨遊,無人為侶,恰恰顯示了自己不與凡俗同流的品格,表達出孤獨高傲、睥睨一世的心情。以謝靈運的性格而言,後者是更重要的。
魏晉南朝,是一個自我意識覺醒和強化的時代。而自我意識加強的必然結果,就是孤獨感的產生和強化。於是,投向自然,謀求個人與自然的溝通,又成為從孤獨感中解脫出來的途徑之一。謝靈運這首詩,就是把孤獨感,以及孤獨中人與自然的感通和追求誌同道合者的情緒,構造成美好的意境。盡管他的其它山水詩也有類似的表現,但都比不上這首詩單純而優美。所以,在詩史上,這也是一首很有意義的作品。它可以說明:詩歌是怎樣隨著人的感情生活的豐富複雜化而變得豐富複雜起來的。
- 參考資料:
- 1、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667-6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