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前四句總寫客舟逢燕。
“湖南為客動經春,燕子銜泥兩度新”,詩人流落湖南不覺得已迎來第二個春天。“新”對“泥”而言。燕子於春季常銜水邊濕泥,築其新巢。“兩度新”也就是說詩人在這裏已兩見燕子銜泥築巢了。古人與動植物的直接接觸遠比現代人密切,對動植物的觀察也很仔細。他們習慣於根據各種生物的特性,賦於它們不同的象征意義。燕子逐春而生,巢梁而居,所以常常被看作春天的象征,它的鳴叫與飛舞又使人聯想到閑適安居的歡樂。杜甫很喜歡燕子,他雖然“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已有十年,但是他始終辛苦經營,像築巢的燕子一樣,為給自己創造安穩的生活環境而不懈地努力。在這些日子裏,體態輕盈的燕子曾伴詩人度過了不少良辰美景,在詩人的佳篇秀句中留下了栩栩如生的形象:“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泥融飛燕子,沙暖臥鴛鴦。”(《絕句》)“暫止飛鳥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堂成》)“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絕句漫興》)這一切都生動地留在詩人的記憶中。如今詩人在漂泊無定的時刻又看見了燕子,當然會產生他鄉逢故舊的感覺。
“舊人故園嚐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這兩句是對燕子形象的描繪。“舊人故園”,突出詩人對燕子一往深情。“嚐識主”,是詩人對燕子的推測。在詩人的心目中,這燕子被看作是往年在故鄉同室而居的燕子,它還記著自己的主人,遠道來舟中相會,不覺為之一喜。“遠看人”既畫出了燕子對詩人的同情與疑問,也流露出詩人的無限感慨。在這煙水渺渺之處,前途茫茫之際,詩人無依無靠,獨有燕來相就,倍感身世的淒涼。然而,燕縱識主,一葉扁舟,終不似昔日故園的有屋可巢,故爾,燕子既欲親近,又懷疑豫,隻是遠遠看看。這裏的“識”與“看”都寫的是燕子的動作、情態,也都涉及詩人。其實這隻是詩人自己的想象,是詩人眼中看到的燕子的動態,是燕子的人格化,所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也。(王國維《人間詞話》)
後四句,對燕自傷。
“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身”,“巢居室”是說燕子築巢於人家,因為南北無定,所以令人可憐。接著就點破憐燕正是哀己。詩人於唐肅宗幹元二年(759)棄官西行,先是舉家徙秦州(今甘肅天水)東柯穀,投奔一個叫佐的侄子。上元元年(760)又往成都去投靠老友嚴武,卜居浣花溪畔。大曆元年(766)又到夔州,在柏茂琳中丞的幫助下定居西閣。十年間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實在和燕子的“處處巢居室”沒有兩樣。如今竟至於無人可依、無地可居,教人歎息。
“暫語船播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那被詩人寄於同情的燕子此刻似乎領會了詩人的意思,“暫語船牆”,向詩人表示同情,但它立即發現這是一隻漂流不定的船,不是它應該選擇壘巢的“居室”,它忽然又變得漠然無情,隨即起而飛去。但是,它又好像舍不得似曾相識的主人,貼水低飛,繞船盤桓,無情而似有情,可愛亦複可惱,終於翻然穿花而逝,給詩人留下空虛、惆悵和寂寞,詩人不覺老淚橫流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燕子來舟中作》是杜集中最後一首七律,可以看作詩人臨終的哀鳴。在這首詩裏,深沉真摯的人性借輕盈的燕子的形象表達出來,樸實、親切而感人至深。這“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形象,經宋代晏殊的點化,就更加深入人心了。
曆代唐詩和杜詩的選本都很少選這首詩。其實這首詩的藝術成就並不低於為人們所稱道的《秋興》、《詠懷古跡》諸篇。傳統的欣賞標準是無一字無來處,是一飯之間未嚐忘君。而這首詩動人的地方正在於它無一字有來處,在於把深情厚意寄托在一隻微小的燕子身上。它完全不同於那些從概念出發的、以物喻理的詠物詩。也不同於那些摹擬象貌、堆砌典故的詠物詩,詩人在這首詩裏完全擺脫了機械的比附,不刻意於追求外形的相似,而是抓住事物最突出的特征,通過內在聯係,把人的感情賦於物,使物我達到契合無間的境界,這就是深沉的寄托—杜詩沉鬱風格的另一特點。在這首詩中,詩人眼中隱藏著燕子的多情,燕子的眼中又隱藏著詩人的不幸,燕子與詩人的差別仿佛在詩中消失了,從整個畫麵中隻能發現那傾訴不盡的辛酸、詩人頗傾的形容,以及一顆苦難的心的低語。杜甫之所以為大詩人,正在於他對人生的悲歡離合、甘苦哀樂感受得深刻而真切,善於敏銳地捕捉那些最感人的形象,並細致人微地再現它們。而善於描繪自然萬物的詩人,同時也就是技藝高超的自畫像大師,他一草一木中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 參考資料:
- 1、楊軍.存真齋古詩文鑒賞:中國國際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134-137
- 2、蕭滌非.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60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