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宋詩選注》:“《南宋群賢小集》第十冊張良臣《雪窗小集》裏有首《曉行》詩,也選入《詩家鼎臠》卷上,跟這首詩大同小異:‘千山萬山星鬥落,一聲兩聲鍾磐清。路入小橋和夢過,豆花深處草蟲鳴。’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上引了李元膺的一首詩,跟這首隻差兩個字:‘露’作‘霧’,‘分’作‘野’。”
《梅磵詩話》卷下:“早行詩,前輩多佳作。近世如楊萬裏詩:‘霧外江山看不真,隻憑雞犬認前村。渡關蒲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劉應時詩雲:‘登輿睡思尚昏昏,鬥柄銜山月在門。雞犬未鳴潮半落,草蟲聲在豆花村。’三詩意皆高遠。”所引劉詩與《早行》詩意境也有相仿之處。
第一句,不說“雞唱”,不說“晨起”,不說“開門”,不說“整車”或“動征鐸”,而說主人公已在旅途行進。“行”得特別“早”,既不是用“未五更”之類的語言說出,又不是用“流螢”、“棲禽”、“漁燈”、“戍火”、“殘月”之類來烘托,而是通過詩人的感覺準確地表現出來。“駝褐”,露水不易濕透;詩人穿上此衣,其上路之早可見。而“露侵駝褐”,以至於感到“曉寒”,其行之久,也不言而喻。
第二句,詩人不寫“月”而寫“星鬥”。“星鬥闌幹分外明”,這是頗有特征性的景象。“闌幹”,縱橫貌。古人往往用“闌幹”形容星鬥,如“月沒參橫,北鬥闌幹”之類。月明則星稀,“星鬥闌幹”,而且“分外明”,說明這是陰曆月終(即所謂“晦日”)的夜晚。此其一。露,那是在下半夜晴朗無風的情況下才有的。晴朗無風而沒有月,“星鬥”自然就“闌幹”、就“明”,寫景頗為確切、細致。此其二。更重要的還在於寫“明”是為了寫“暗”。黎明之前,由於地麵的景物比以前“分外”暗,所以天上的星鬥也就被反襯得“分外”明。
第三句“寂寞小橋和夢過”,可以說“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以夢與“寂寞小橋”結合,意象豐滿,令人玩索不盡。趕路而作夢,一般不可能是“徒步”。獨自騎馬,一般也不敢放心地作夢。明乎此,則“寂寞小橋”竟敢“和夢過”,其人在馬上,而且有人為他牽馬,不言可知。
第一句不訴諸視覺,寫早行之景;卻訴諸感覺,寫寒意襲人,這是耐人尋味的。聯係第三句,這“味”也不難尋。過“小橋”還在做夢,說明主人公起得太“早”,覺未睡醒,一上馬就迷糊過去了。及至感到有點兒“寒”,才聳聳肩,醒了過來,原來身上濕漉漉的;一摸,露水已侵透了“駝褐”。睜眼一看,“星鬥闌幹分外明”,離天亮還遠。於是又合上惺忪睡眼,進入夢鄉。既進入夢鄉,竟知道在過橋,那是因為他騎著馬。馬蹄踏在橋板上發出的響聲驚動了他,意識到在過橋,於是略開睡跟,看見橋是個“小”橋,橋外是“稻”田,又朦朦朧朧,進入半睡眠狀態。
第一句寫感覺,第二句寫視覺;三四兩句,則視覺、觸覺、聽覺並寫。先聽見蹄聲響亮,才略開睡眼;“小”橋和“稻”田,當然是看見的。而“稻田深處草蟲鳴”,則是“和夢”過“小橋”時聽見的。正像從響亮的馬蹄聲意識到過“橋”一樣,“草蟲”的鳴聲不在橋邊、而在“稻田深處”,也是從聽覺判斷出來的。詩人在這裏也用了反襯手法。“寂寞小橋和夢過”,靜中有動;“稻田深處草蟲鳴”,寂中有聲。四野無人,一切都在沉睡,隻有孤寂的旅人“和夢”過橋,這靜中之動更反襯出深夜的沉靜,隻有夢魂伴隨著自己孤零零地過橋,才會感到“寂寞”。“寂寞”所包含的一層意思,就是因身外“無人”而引起的孤獨感。而“無人”,在這裏又表現天色尚“早”。“寂寞”所包含的又一層意思,就是因四周“無聲”而引起的寂寥感。而“無聲”,在這裏也表現天色尚“早”,比齊己《江行曉發》所寫的“鳥亂村林迥,人喧水柵橫”要“早”得多。
這首詩的最突出的藝術特色,就表現在詩人通過觸覺、視覺和聽覺的交替與綜合,描繪了一幅獨特的“早行”(甚至可以說是“夜行”)圖。讀者通過“通感”與想象,主人公在馬上搖晃,時醒時睡,時而睜眼看地,時而仰首看天,以及涼露濕衣、蟲聲入夢等一係列微妙的神態變化,都宛然在目;天上地下或明或暗、或喧或寂、或動或靜的一切景物特征,也一一展現眼前。
- 參考資料:
- 1、繆鉞等. 宋詩鑒賞辭典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 , 1987.12(2012.7重印):第858-859頁
- 2、李夢生.宋詩三百首全解 .上海:複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5月1日:第201-2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