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一生酷愛自由,反抗精神是陶詩重要的主題,這首詩讚歎神話形象精衛、刑天,即是此精神的體現。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起筆二句,概括了精衛的神話故事,極為簡練、傳神。《山海經·北山經》雲:“發鳩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精衛為複溺死之仇,竟口銜微木,要填平東海。精衛之形,不過為一小鳥,精衛之誌則大矣。“精衛銜微木”之“銜”字、“微”字,可以細心體會。“銜”字為《山海經》原文所有,“微”字則出諸詩人之想象,兩字皆傳神之筆,“微木”又與下句“滄海”對舉。精衛口中所銜的細微之木,與那莽蒼之東海,形成強烈對照。越凸出精衛複仇之艱難、不易,便越凸出其決心之大,直蓋過滄海。從下字用心之深,足見詩人所受感動之深。“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此二句,概括了刑天的神話故事,亦極為簡練、傳神。《山海經·海外西經》雲:“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幹,盾也;戚,斧也。刑天為複斷首之仇,揮舞斧盾,誓與天帝血戰到底,尤可貴者,其勇猛淩厲之誌,本是始終存在而不可磨滅的。“刑天舞幹戚”之“舞”字,“猛誌固常在”之“猛”字,皆傳神之筆。淵明《詠荊軻》“淩厲越萬裏”之“淩厲”二字,正是“猛”字之極好詮釋。體會以上四句,“猛誌固常在”,實一筆挽合精衛、刑天而言,是對精衛、刑天精神之高度概括。“猛誌”一語,淵明頗愛用之,亦最能表現淵明個性之一麵。《雜詩·憶我少壯時》“猛誌逸四海”,是自述少壯之誌。此詩作於晚年,“猛誌固常在”,可以說是借托精衛、刑天,自道晚年懷抱。下麵二句,乃申發此句之意蘊。“同物既無慮,化去不複悔。”“同物”,言同為有生命之物,指精衛、刑天之原形。“化去”,言物化,指精衛、刑天死而化為異物。“既無慮”實與“不複悔”對舉。此二句,上句言其生時,下句言其死後,精衛、刑天生前既無所懼,死後亦無所悔也。此二句,正是“猛誌固常在”之充分發揮。淵明詩意綿密如此。“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結筆二句,歎惋精衛、刑天徒存昔日之猛誌,然複仇雪恨之時機,終未能等待得到。詩情之波瀾,至此由豪情萬丈轉為悲慨深沉,引人深長思之。猛誌之常在,雖使人感佩;而時機之不遇,亦複使人悲惜。這其實是一種深刻的悲劇精神。
淵明此詩稱歎精衛、刑天之事,取其雖死無悔、猛誌常在之一段精神,而加以高揚,這並不是無所寄托的。《讀山海經》十三首為一組聯章詩,第一首詠隱居耕讀之樂,第二首至第十二首詠《山海經》、《穆天子傳》所記神異事物,末首則詠齊桓公不聽管仲遺言,任用佞臣,貽害己身的史事。因此,此組詩當係作於劉裕篡晉之後。故詩中“常在”的“猛誌”,當然可以包括淵明少壯時代之濟世懷抱,但首先應包括著對劉裕篡晉之痛憤,與複仇雪恨之悲願。淵明《詠荊軻》等寫複仇之事的詩皆可與此首並讀而參玩。
即使在《山海經》的神話世界裏,精衛、刑天複仇的願望,似亦未能如願以償。但是,其中的反抗精神,卻並非是無價值的,這種精神,其實是中國先民勇敢堅韌的品格之體現。淵明在詩中高揚此反抗精神,“猛誌固常在”,表彰此種精神之不可磨滅;“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則將此精神悲劇化,使之倍加深沉。悲尤且壯,這就使淵明此詩,獲得了深切的悲劇美特質。
- 參考資料:
- 1、韓山師範學院學報 , Journal of 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 2008年01期
- 2、名作欣賞 , Masterpieces Review, 2007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