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基調是憂苦。分為四段,每段緊扣這個基調,從不同的角度抒發了自己的憂思愁苦。
第一段從“軒轅休製律”到“時物正蕭森”,正麵入題,從風疾寫起,接寫湖中行船所見所感,著重表現病苦。開始四句,王右仲說:“起來四句憤激語。”楊倫評曰:“發端奇警。”對此,蕭滌非先生有深刻的解釋:“這四句得連看,因第三句申明第一句,第四句申明第二句。這一開頭,相當離奇,但正是說的風疾。風疾和軒轅(即黃帝)製律、虞舜彈琴有什麽相幹呢?這是因為相傳黃帝製律以調八方之風,舜彈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歌詞有‘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然而現在我卻大發其頭風,這豈不是由於他們的律管有錯,琴心有傷嗎?既然如此,那就大可不必製、不必彈了。這種無聊的想法,無理的埋怨,正說明風疾給杜甫的痛苦。”(《杜甫詩選注》)這四句的確表現了詩人在長期病苦中無可奈何的激憤心情,以致有些神思恍惚。“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是以馬融笛聲比風疾發作時的耳鳴,以王粲登樓“向北風而開襟”喻病苦中的顫抖。在長期重病的摧殘下,詩人的心緒極差,又正值蕭條的冬季,他從船上看洞庭湖濱的景色,那空中的寒雲、陰暗的“白屋”(即茅屋)、濃霧般的瘴氣、蒙蒙的淫雨以及祭鬼的鼓聲、貓頭鷹被擊落的哀鳴,莫不帶著濃厚的愁慘的色彩,更使詩人愁、悶迭生。“生涯相汩沒,時物正蕭森”,正是這種情景的鮮明寫照。詩人采用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通過鋪敘哀景以襯托自己的病苦,使得病苦之情倍增其苦。
第二段從“疑惑樽中弩”到“得近四知金”,是在第一段之後的轉折,回顧往事,著重表現自己“漂泊西南天地間”的困苦。開始兩句“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以“懷弓蛇影”故事,說自己因世路險惡而疑畏多端,長期滯留不得歸京。暗示自己自從在京因疏救房琯獲罪出走,以後一直在戰戰兢兢中過日子。至於生活上的困窘,那就更不必說了:吃的隻是野菜羹,用的桌子“烏皮兒”捆了又捆,穿的衣服補丁疊補丁。在巴蜀十年和在楚地三年的頻繁流浪中,雖然也承地方官的接待,得陪侍錦帳,但大多難以投合,自己忙於衣食,隻有庾信似的哀傷,不可能作出陳琳那樣的好文章。盡管如此,詩人仍然表現了錚錚硬骨:“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這一段中,也有對朝貴的譏刺(“微才謝所欽”、“汝貴玉為琛”)和對自己進退兩難處境的感慨(“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沉”),在平靜的敘述中暗藏著奔湧起伏的激憤之情。
第三段從“春草封歸恨”到“皇天實照臨”,敘述入湖南後對親友高誼的謝意,表現了作客他鄉、無依無靠的孤苦。“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是向親友說明入湖南而又轉徙不定的原因:杜甫於公元768年(大曆三年)春天出峽至江陵,想從陸路北上,回河南鞏縣老家,但因種種原因而未能成行,隻得南下,尋找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棲身之地,卻始終找不到。兩句詩裏,漂泊無依之意,已深深地蘊含其中。在“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瘞夭追潘嶽”的極端困苦的情況下,隻好“持危覓鄧林(即手杖)”,像衰病者需要手杖的扶持一樣,投親靠友,仰仗幫助了。而自己的愚直,也得到親友的包涵。“你們對我的知遇,真像納入眾流的三江五湖浩瀚無涯,高地之上更聳立著高高的山峰。城府的大門衝著朝陽敞開,蒼鬆翠竹掩映著清清的流水。人們都帶著倩倩的笑臉,騎著駸駸的快馬來投奔諸公。你們都具有慧眼能賞識象我這樣既愚且直的人,惟願皇天後地能照臨我感激諸公的赤誠。”(陳貽焮《杜甫評傳》下卷)感激之情誠摯動人,但在感激的背後,讀者也清楚地看到一位衰病交加、窮愁潦倒的老人強為言辭、淒涼孤苦而老淚縱橫的形象。“蹉跎翻學步”以下,表麵上輕鬆,而經“轉蓬憂悄悄”四句一襯,卻格外沉重,這種相互襯托的手法,收到了入木三分的效果。
第四段從“公孫仍恃險”到末尾,筆勢宕開,歎息戰亂不止而傷己之將死於道路,傳達出無限深長的人生悲苦。這一段是對全篇的總結,在簡潔的文字中,包含著豐富的內容:一方麵,“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藩鎮作亂,天下戰事不息,這是塗炭生靈、自己流離異鄉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麵,“書信中原闊,幹戈北鬥深”、“畏人千裏井,問俗九州箴”,家鄉音信斷絕,歸日杳不可期。特別是最後四句:“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更是極為沉痛。作者在一字一淚的哭訴:我衰病如此,定將像晉朝的葛洪屍解那樣,必死無疑,現在已經無力像漢末許靖那樣拖家帶口遠走安全之地;家事將像空有丹砂訣而煉不成金那樣,難以維持,想起來怎不叫人淚下如雨啊!詩人是希望親友在自己死後,能夠伸出援助之手,給家小以照顧。這飽含深情的哀鳴,令人潸然淚下。這裏,讀者不僅看到一位在垂死之際仍然為家小操心的慈祥而悲切的老人,更看到一位在生命的最後時日依然念念不忘國事,為天下而憂慮的愛國者的崇高形象。這首絕筆,是偉大詩人杜甫一生不屈不撓、奮鬥終身的宣言書,“是金劍沉埋、壯氣蒿萊的烈士歌”,“是大千慈悲、慕道沉痛的哀生賦”(範曾《劉炳森隸書杜詩》序),它將以其博大沉雄的氣勢和精妙絕倫的藝術,彪炳詩史,流傳千古。
這是一首五言長篇排律。唐代以五言排律取士,“五排”是當時官方批準使用的正規詩體,杜甫在孤苦無依的情況下,用五言排律來寄贈親友,也含有鄭重其事和尊重對方的意思。但是,五言排律有很多束縛,不管多長,它要求除首尾各一聯外,中間所有句子都必須對偶精工,而且要用典,同時,這首詩是奉呈親友之作,亦即以詩代書,因此如道家常,娓娓動聽,十分得體。開始兩句本可不用對偶,但“軒轅休製律,虞舜罷彈琴”,卻對偶精切,一開始就給人以非常精整的感覺。但在中間的一路精整中,又雜以流水對“卻假蘇張舌,高誇周宋鐔”,顯得流動自然,富於變化。至於典故,詩中用得很多,黃庭堅說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但卻沒有堆砌之感,“引得的確,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隱事顯使,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鹹味”(王驥德《曲律》)。這充分體現出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學識和藝術修養,給後人留下深刻的啟示。
- 參考資料:
- 1、周嘯天 等.唐詩鑒賞辭典補編.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31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