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這篇序文之所以曆來受人推重,主要原因在於作者提出了“窮而後工”的創作思想。吳楚材等在《古文觀止》中說:“‘窮而後工’四字,是歐公獨創之言,實為千古不易之論。”歐陽修的“窮而後工”說,與司馬遷的“發憤而作”說和韓愈的“不平則鳴”說,一脈相承,共同發揮著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學創作本原論。
“發憤而作”之語,源於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序》,他認為《周易》、《春秋》、《離騷》、《國語》、《孫子兵法》、《呂覽》、《詩經》等,“大抵賢聖發憤而所為作也”,這是對《屈原·抽思》中“發憤以抒情”的繼承和發展。李贄在《忠義水滸傳序》中,對這一思想闡發得較簡明:“古之聖賢,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蒲鬆齡也稱自己的作品《聊齋誌異》為“孤憤之書”。由此可見,“發憤而作”是中國文論的一個傳統思想。
“不平則鳴”之說,語出韓愈《送孟東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韓愈的這一“不得其平則鳴”,是對司馬遷“發憤之所為作”的進一步發揮,對後世影響頗大。賀貽孫在《水田居遺書》文集卷三《詩餘自序》中說:“風雅諸什,自今誦之以為和平,若在作者之旨,其初皆不平也!若使平焉,美刺諷誡何由生,而興、觀、群、怨何由起哉?”王國維《人間詞話》亦雲:“古詩雲:‘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由此可見,“不平則鳴”也是中國傳統文論的一個重要思想。
歐陽修的《梅聖俞詩集序》第一段,主要從三個層麵闡發了“窮而後工”的創作思想:一是認為“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這裏的“窮”,指的是仕途坎坷、人生困厄。坎坷出詩人,困厄出詩人,從概率上看確實如此。二是強調“內有優思感憤之鬱積”方能發而為詩。因為“窮”,才能感受真切、思悟深沉、感情激烈,這是文學創作必備的動力和源泉。三是肯定“愈窮則愈工”。工者,好也,美也。這讓人想起了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將以上三個層麵聯係起來看,那就是“窮”則“鬱積”深厚、“優憤”強烈,故發而多能成為“愈工”的好詩。這是符合認識論、實踐論、創作論的基本原理的。
從側重點上看,“發憤而作”說強調創作需有一種強烈的激情,“不平則鳴”說強調這激情來之於心中的不平之氣,而“窮而後工”說則強調這激情、這不平是源之於人生的窮困鬱積。其實這三說在精神實質上是一致的,它們相互補充,相互發揮,共同建構了一個關於文學創作本源論的係統學說。文學創作,特別是詩歌創作的動力和源泉是什麽?這三說都是聚焦於創作主體的內在積累和情感。胸中有,筆下才能有,這是必然。但這三者也沒有排斥客觀現實的本源意義:“憤”何以生?“不平”從何而來?特別是歐陽修強調“窮”,就把“憤”、“不平”與社會人生現實緊密聯係在一起了。所以說,以“發憤而作”、“不平則鳴”、“窮而後工”三說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學創作本源論,是一個既抓住要領、又相當全麵的學說,應當給予充分的肯定和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