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開篇便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場麵。時間是秋夜,地點是宮中花房。歌詠的對象——宮娃,正在花房持杵夜搗紅守宮。宮娃在宮中雜役甚多,然詩人隻選擇其“搗紅守宮”,極富象征性將宮娃們不幸的處境披露出來了。守宮,宮娃們一生隻能廝守宮中,過著幽禁森嚴的生活。她們的青春和生命如同蠟燭,在漫漫長夜中漸漸消逝,那滴滴蠟珠,仿佛是她們傷心的眼淚。
夜色越來越濃了,北鬥七星已斜掛城頭,四周一片寂靜,隻聽得報時的漏板聲間或傳來。宮娃長夜不寐,顧影自憐,心底時時生出一片悲涼。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鸞簾額著霜痕。”寒氣透進戶網,殿影漫入濃霧中,依稀難辨,連繡著彩鸞的簾頭上也沾滿了清霜。此聯雖為景語,卻是情語。這裏詩人著意描出“寒”、“霜”二字,以景襯情,道出宮娃身心俱寒,傷神刺骨的痛苦感受。
如果說詩的前六句以濃墨渲染出秋夜的濃重和寒冷,以此暗寓宮娃淒苦的處境和悲涼的心境,那麽,詩的後六句則徑直揭示出宮娃深宮生活的幽閉、壓抑與孤獨,昭示出她們向往自由的強烈的生的企盼。
“啼蛄吊月”是一個境界:漫漫秋夜,月下螻蛄嘶鳴,噓唏如泣,幽咽如吊,使人不忍卒聽。詩人巧借自然界中的昆蟲做比,進一步隱喻、鋪陳宮娃之孤獨與悲苦。
“屈膝銅鋪鎖阿甄”,又是一個境界:深宮大院,壁壘森嚴。有形無形的鉸鏈銅鎖隔絕了宮娃與外麵世界的聯係。“鎖”,這裏是禁錮宮娃自由與生命的象征。後宮成為宮娃們生活的一所牢獄。“阿甄”,這裏詩人是借甄氏喻失意幽曠的宮娃。的確,在森森後宮,宮娃們的榮辱富貴,全係於君王一時之恩遇與喜親。有幸運者,如白居易《長恨歌》“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而暫時得意的楊玉環;有失意者,如司馬相如《長門賦》中“魂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被漢武帝遺棄的陳阿嬌;有遺憾者,如王安石《明妃曲》裏“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而被迫遠嫁匈奴的王昭君;亦有終生不得幸遇者,如杜牧《阿房宮賦》:“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的眾多宮女。然而宮娃們的命運,大都像白居易筆下“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的“上陽白發人”。她們年青貌美時選入宮中,從此與親人再不得相見。耿耿殘燈,蕭蕭暗雨,陪伴她們度過多少歲歲月月,直至滿頭白發。既便宮娃中幸運者,如曹雪芹筆下的賈元春,榮至貴妃,然而在省親時也忍不住向自己的親人傾出腹中的辛酸,稱宮中是“不得見人的去處”。萬惡的封建製度,不知葬送掉多少婦女的青春和幸福,臨此絕境,她們不能不從內心深處發出生的呐喊。
“夢入家門上沙渚,天河落處長洲路。”宮娃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家鄉,思念著自己的親人。可是,這隻是她們的癡想。家鄉的路途是那樣遙遠,仿佛是在“天河落處”,而宮中的製度又是那樣森嚴,誰也不敢邁出宮門一步。也許,隻有在夢中,她們才能返回家門,享受與骨肉團聚的短暫歡樂。詩句至此,寫得最為動情。人非遊雁,都有家園;人非草木,都有親情。深牆大院,銅鋪金鎖,可以鎖住她們的身子,可是鎖不住她們對親人的思念、對自由的企盼。
“願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宮娃終於壓抑不住內心騷動的激情,勇敢地喊出久已埋在心底的願望:離開宮中,回到自己的世界裏去。宮娃的要求是正當的,口氣亦極為謙卑,但她們“請去”的意誌卻是十分堅強的。“騎魚撇波”句,淋漓盡致地描摹出宮娃欲從宮中脫身的急切心情。然而,這顯然又是宮娃的一片癡想。封建帝王視宮娃為宮中玩物,不會管她們幸福與否。盼望光明如太陽的君王出現,無異於西望日出,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後隻能是一種“無望的期望”。詩人寫出這樣一種情狀,尤其震撼人心。
在藝術表現方法上,這首詩亦頗有可稱道之處。比興的運用,情與景的交融,且不必論,單是構思之巧妙,便足以稱奇了。詩人為表現宮娃這一形象,妙造出“三境”:環境、夢境與心境。秋夜漫漫,簾額著霜,啼蛄吊月,銅鋪鎖宮,描繪的是宮娃淒冷、幽閉的生活環境。“夢入家門”,“天河落處”,描繪的是宮娃幽遠、縹緲的夢境。而大夢初醒,幻影依稀,恍中情不自禁地直道出“放妾騎魚撇波去”的熱切渴望,則將宮娃強烈思歸,不甘寂滅的心境和盤托出了。當然,環境、夢境與心境是互相映襯、互為因果的,它們共同構成詩的意境。隨著畫麵的拓展,感情的渲泄,這意境也就愈轉愈深,愈轉愈明。特別是詩的結句,豁然開朗,仿佛於重重陰霾中透露出一抹亮色,讀者至此,那沉重而挹鬱之氣方稍許得到些釋放。讚其章法,這可稱之為“跌宕生姿”。
- 參考資料:
- 1、王克儉 .李賀詩選.海口: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