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鐵甕城高》賞析

詞人故裏高郵,南距鎮江僅不足二百裏。他在宋元豐七年(1083年)前,曾數次到鎮江,因此具有較豐厚的生活積累,寫來十分真切。可與前麵的《望海潮》“揚州懷古”、“越州懷古”相比,詞之意境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詞上闋涉及往昔歡娛,記憶猶新;下闋“感深荊賦”,托諷《九辨》。而《九辨》中有“坎凜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廓落兮而無友生”之句,似與詞人之坎坷遭遇相合。考少遊生平,宋元豐元午(1078年)、五年(1082年)考進士,皆不中。六年(1083年)作《精騎集序》,曰:“比數年來,頗發憤自懲艾,悔前所為;而聰明衰耗,殆不如曩時十一、二。”詞雲“感深荊賦”,又曰“潘鬢點、吳霜漸稠”。衰老之感,不遇之寄,隱然而見。

詞之特點,是在雄偉壯麗的背景中寓有瀟灑之致,柔婉之寄,可謂豪放中有婉約,沉鬱頓拙,感慨萬千。起首三句,寫鎮江形勢,備極壯麗。鎮江北瀕長江,中貫運河,周圍有山,在曆史上,除金、焦、北固外,以蒜山為著名。詞雲“鐵甕城高,蒜山渡闊”,以雄渾之筆,勾勒了這座古城的風貌。“幹雲十二層樓”,以誇張語氣,描寫了城內高樓直插雲霄的氣勢。“開尊”二句謂斟滿芳酒,等待月上東山;放下湘簾,迎風而立,充滿了豪寄勝慨。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黃庭堅《念奴嬌》“萬裏青天,垣娥何處,駕此一輪玉”?皆寫待月,方之此詞,可謂異曲而同工。蘇黃之詞超曠豪邁,秦觀此詞,則瀟灑出塵。接著一句,由潤州待月,而及揚州燈火,乍看有些突兀,實亦自然宛轉。揚州在長江之北,距潤州僅四十餘裏,唐宋時甚為繁華,詞人故裏,在其屬下。此時他在潤州“開尊待月”,忽見不遠處燈火闌珊,於是寄不自禁地憶起在揚州時的冶遊。可見此句頗似今日電影之“暗轉”,有承上啟下的作用。自此以下,乃回憶揚州時的豔遇。所謂“綺陌”,實乃“春風十裏揚州路”。所謂“宛轉歌”、“溫柔鄉”,實乃指在揚州青樓聽歌賞舞之事。何以見得?試以《夢揚州》一詞下闋印證:“長記曾陪宴遊,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滯灑困花,十載因誰淹留?”與此詞所寫,何其相似乃爾!歇拍三句,又寫到在鎮江時寄景:他憑欄俯瞰長江,想象揚州舊遊之地,此刻花陰之下,不知是誰係著蘭舟。語意含蓄,充滿惆悵迷惘之寄。

過片三句,以一“念”字領格,於凝想舊寄之中,打並人“身世之感”。當時他在青樓聽著淒涼怨慕的箏聲,引起“貧士失職而誌不平”的感慨。所謂“感深荊賦”,乃以宋玉自況。宋詞中往往寓有《騷》《辯》之意。清代詞論家張惠言《詞選·序》說詞是“極命風謠裏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寄”,就是指的這一點。少遊此詞,足以當之。所謂勤裁尺素,雙魚難渡,表麵上是說他修了許多寄書,卻難以寄到所思者的手中。鎮江揚州不過一江之隔,傳書送信斷不會如詞中寫得困難。這不過是一種遁辭而已,實際上是說他的一腔理想,無由上達。因而進出“曉鑒堪羞,潘鬢點、吳霜漸稠”二句。當時秦觀年約三十五、六,卻發出歎老嗟卑之詞,實乃抒不遇之寄也。

下闋歇拍,惆悵自憐,對未來猶未喪失信心。鴛鴦未老,反襯“潘鬢吳霜”,是一大轉折,蓋喻遇合有時。不應悲秋,說明詞人欲拂去籠罩心頭的陰雲,重新振作起來,去爭取美好的前程。自慰亦複自勵,詞寄一波三折,令人撫繹不盡,一本結句僅作“綢繆”二字,可謂差之毫厘,失之千裏了。

參考資料:
1、徐培均,羅立綱編著.秦觀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2003:68-73

原文《長相思·鐵甕城高》

[宋代] 秦觀

鐵甕城高,蒜山渡闊,幹雲十二層樓。開尊待月,掩箔披風,依然燈火揚州。綺陌南頭,記歌名宛轉,鄉號溫柔。曲檻俯清流。想花陰,誰係蘭舟?
念淒絕秦弦,感深荊賦,相望幾許凝愁。勤勤裁尺素,奈雙魚難渡瓜洲。曉鑒堪羞,潘鬢點、吳霜漸稠。幸於飛、鴛鴦未老,不應同是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