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島在宋時被目為蠻瘴僻遠的“天涯海角”之地,前人偶有所詠,大都是麵對異鄉荒涼景色,興起飄零流落的悲感。蘇軾此詞卻以歡快跳躍的筆觸,突出了邊陲絢麗的春光和充滿生機的大自然,在中國詞史中,這是對海南之春的第一首熱情讚歌。蘇軾與其他逐客不同,他對異地風物不是排斥、敵視,而是由衷地認同。他當時所作的《被酒獨行遍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詩中也說“莫作天涯萬裏意,溪邊自有舞雩風”,寫溪風習習,頓忘身處天涯,與此詞同旨。蘇軾一生足跡走遍大半個中國,或是遊宦,或是貶逐,但他對所到之地總是懷著第二故鄉的感情,這又反映出他隨遇而安的曠達人生觀。
《減字木蘭花》上、下片句式全同。此詞上、下片首句,都從立春的習俗發端。古時立春日,“立青幡,施土牛耕人於門外,以示兆民”(《後漢書·禮儀誌上》)。
上、下片首句交代立春日習俗後,第二句都是寫“春風”:一則曰“無限春風來海上”。作者《儋耳》詩也說:“垂天雌霓雲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風從海上來,不僅寫出地處海島的特點,而且境界壯闊,令人胸襟為之一舒。二則曰“一陣春風吹酒醒”,點明迎春儀式的宴席上春酒醉人,興致勃發,情趣濃鬱。兩處寫“春風”都有力地強化全詞歡快的基調。以後都出以景語:上片寫桃花,下片寫楊花,紅白相襯,分外妖嬈。寫桃花句,大意是乞得春神之力,把桃花染成粉紅。這裏把春神人格化,見出造物主孳乳人間萬物的親切之情。寫楊花句,卻是全詞點睛之筆。海南地暖,其時已見楊花。
作者次年人日有詩雲“新巢語燕還窺硯”,方回《瀛奎律髓》評此詩雲:“海南人日,燕已來巢,亦異事。”原來在中原,燕到春分前後始至,與楊柳飛花約略同時。以此知海南物候之異,楊花、新燕並早春可見。而早春時節,中原時或降雪。作者用海南所無的雪花來比擬海南早見的楊花,那麽,海南即是跟中原一般景色。於是發出“不似天涯”的感歎了。——這是全詞的主旨所在。
如前所述,此詞內容一是禮讚海南之春,在中國古代詩詞題材中有開拓意義;二是表達作者曠達之懷,對中國舊時代知識分子影響深遠。這是蘇軾此詞高出常人的地方。以南北宋之交的朱敦儒的兩首詞來對讀,朱的《訴衷情》也寫立春:“青旗彩勝又迎春,暖律應祥雲。金盤內家生菜,宮院遍承恩。時節好,管弦新,度升平。惠風遲日,柳眼梅心,任醉芳尊。”這裏也有“青旗”、“彩勝”、“惠風”、“柳眼”、“醉尊”,但一派宮廷的富貴“升平”氣象,了解南北宋之交政局的讀者自然會對此詞產生遺憾和失望。比之蘇詞真切的自然風光,遜色得多了。朱敦儒另一首《沙塞子》說:“萬裏飄零南越,山引淚,酒添愁。不見鳳樓龍闕又驚秋。九日江亭閑望,蠻樹繞,瘴雲浮。腸斷紅蕉花晚水西流。”這是寫南越的重陽節。但所見者為“蠻樹”、“瘴雲”,由景引情者為“山引淚,酒添愁”,突出的是“不見鳳樓龍闕”的流落異鄉之悲。朱敦儒此詞作於南渡以後,思鄉之愁含有家國之痛,其思想和藝術都有可取之處,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顏持約詞不減唐人語”條也稱讚此詞“不減唐人語”。但此類內容的詞作在當時詞人中不難發現,與蘇詞相比,又迥異其趣。二詞相較,對異地風物有排斥和認同的差別,從而更可見出蘇詞的獨特個性。
這首詞在寫作手法上的特點是大量使用同字。把同一個字重複地間隔使用,有的修辭學書上稱為“類字”。(如果接連使用稱“疊字”,如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清人許昂霄《詞綜偶評》雲:“《玉台新詠》載梁元帝《春日》詩用二十三‘春’字,鮑泉奉和用三十‘新’字······餘謂此體實起於淵明《止酒》詩,當名之曰‘止酒詩體’。”本來,遣詞造句一般要避免重複。《文心雕龍·練字第三十九》提出的四項練字要求,其中之一就是“權重出”,以“同字相犯”為戒。但是,有的作者偏偏利用“同字”來獲得別一種藝術效果:音調增加美聽,主旨得到強調和渲染。而其間用法頗多變化,仍有高下之別。陶淵明的《止酒》詩,每句用“止”字,共二十個,可能受了民間歌謠的影響,畢竟是遊戲之作。梁元帝《春日》詩說:“春還春節美,春日春風過。春心日日異,春情處處多。處處春芳動,日日春禽變。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見。不見懷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結,春結誰能申。欲道春園趣,複憶春時人。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獨念春花落,還似昔春時。”共十八句竟用二十三個“春”字,再加上“日日”、“處處”、“不見”等重用兩次,字法稠疊,頗嫌堆垛。再如五代時歐陽炯《清平樂》:“春來階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春幡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繚亂,非幹春夢無憑。”這首詞也寫立春,為突出傷春之情,一連用了十個“春”字,句句用“春”,有兩句用了兩個“春”字,也稍有平板堆砌之感。蘇軾此詞卻不然。全詞八句,共用七個“春”字(其中兩個是“春風”),但不平均配置,有的一句兩個,有的一句一個,有三句不用,顯得錯落有致;而不用“春”字之句,如“染得桃紅似肉紅”,“卷起楊花似雪花”,卻分別用了兩個“紅”字,兩個“花”字。其實,蘇軾在寫作此詞時,並非有意要作如此複雜的變化,他隻是為海南春色所感發,一氣貫注地寫下這首詞,因而自然真切,樸實感人,而無絲毫玩弄技巧之弊。後世詞人中也不乏擅長此法的,南宋周紫芝的《蝶戀花》下片:“春去可堪人也去,枝上殘紅,不忍抬頭覷。假使留春春肯住,喚誰相伴春同處。”前後用四個“春”字,強調“春去人也去”的孤寂。蔡伸的《踏莎行》下片“百計留君,留君不住,留君不住君須去。望君頻向夢中來,免教腸斷巫山雨”,共用五個“君”字,突出留君之難。這都是佳例。
- 參考資料:
- 1、唐圭璋 等.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728-730
- 2、劉默.宋詞鑒賞大全集: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