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賞析

詩雖然是率然成章,不像梅堯臣大多數作品經過苦吟雕琢,但詩風仍以閑遠洗練為特色,尤多波折。全詩分五層寫,中間多轉折。首四句直寫河豚魚,即一般詠物詩的著題。詩說當春天小洲上生出荻芽,兩岸柳樹飄飛著柳絮時,河豚上市了,十分名貴。這四句詩,一向被人稱道。一是由於起二句寫景很得神似,而又以物候暗示河豚上市的時間;二是接二句明寫,而以魚蝦為襯,說出河豚的價值。這樣開篇,四平八穩,麵麵俱到。歐陽修分析說:“河豚常出於春末,群遊而上,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雲最美。故知詩者謂隻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陳衍《宋詩精華錄》也說這四句極佳。不過,也有人指出,河豚上市在早春,二月以後就賤了,“至柳絮時,魚已過矣”(宋孔毅父《雜記》)。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對此又反駁說,待柳絮飛時江西人才吃河豚,梅詩並不錯。略去事實不談,可見這首詩在當時及後世影響都很大。此詩開篇很好,歐陽修曾說:“故知詩者誦止破題兩句,已道盡何豚好處。”(《六一詩話》)

以下八句忽作疑懼之詞,為一轉折。“其狀已可怪,其毒亦莫加”,二句先總括。以下再分說其“怪”與“毒”。河豚之腹較其他魚大,有氣囊,能吸氣膨脹,眼鏡突出,靠近頭頂,故形狀古怪。詩人又加誇張,稱其“腹若封豕(大豬)”、“目猶吳蛙(大蛙)”,加之“忿”、“怒”的形容,河豚的麵目可憎也就無以複加了。而更為可畏的是,河豚的肝髒、生殖腺及血液含有毒素,假如處理不慎,食用後會很快中毒喪生。詩人用“入喉為鏌鋣(利劍)”作比喻,更為驚心動魄。詩人認為,要享用如此美味,得冒生命危險,是不值得的。“若此喪軀體,何須資齒牙”二句對河豚是力貶。

但是,怕死就嚐不著河豚的美味,而嚐過河豚美味的人,則大有不怕死的人在。“持問南方人”以下,寫自己與客人的辯駁。河豚既然這麽毒,不應該去吃,可是問南方人,卻說它的味道鮮美,閉口不談它能毒死人的事。對此,作者發出了感歎。詩先引了韓愈在潮州見人吃蛇及柳宗元在柳州吃蝦蟆的事作一跌,說似乎任何可怕的東西,習慣了也不可怕。在舉了蛇及蝦蟆,呼應了前麵的“怪”字後,詩進一步呼應“毒”字,說蛇及蝦蟆雖怪,但吃了對人沒有妨害,而河豚則不然,“中藏禍無涯”。最後,作者得出結論:河豚魚味很美,正如《左傳》所說“甚美必有甚惡”,人們難道能不警惕嗎?這樣評論,表麵上是揭示人們為求味道的適口而視生命不顧,取小失大;如果聯係現實生活的各方麵來看,是在諷刺人世間為了名利而不顧生命與氣節的人。

從“我語不能屈”句至篇終均寫作者的反省。這部分可分兩層。詩人先征引古人改易食性的故事,二事皆據韓愈詩。韓愈謫潮州,有《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詩說:“唯蛇舊所識,實憚口眼獰。開籠聽其去,鬱屈尚不平。”柳宗元謫柳州,韓愈有《答柳柳州食蝦蟆》詩說:“餘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而君複何為,甘食比豢豹。”詩人綜此二事,說可憎如“籠蛇”、“蝦蟆”,亦能由“始憚”至於“甘食”,所以食河豚也是無可厚非。然而他又想到蛇與蝦蟆雖形態醜惡,吃它們終究於性命無危害,不像河豚那樣“中藏禍無涯”。聯係上文,河豚的味道“美無度”,又是蛇與蝦蟆所不可企及的。

“美無度”,又“禍無涯”,河豚正是一個將極美與極惡合二而一的奇特的統一體。於是詩人又想起《左傳》的一個警句:“甚美必有甚惡。”他認為以此來評價河豚,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歐陽修說:“詩作於樽俎之間,筆力雄贍,頃刻而成,遂為絕唱。”《曆代詩話》卷五十六載,劉原父因梅堯臣作這首詩,認為可稱他為“梅河豚”。梅堯臣的詩力求風格平淡,狀物鮮明,含意深遠。歐陽修在《書梅聖俞稿後》說他“長於體人情,狀風物,英華雅正,變態百出”,這首詩正符合這一評價。梅堯臣處在西昆體詩統治詩壇的年代,他反對堆砌詞藻典故,主張學習風雅,提倡詩歌將下情上達、美刺時政,寫了不少反映下層生活的詩。這首寫河豚的詩,也是通過詠河豚,隱諷社會,所以被當作梅堯臣的代表作之一。歐陽修是梅堯臣的知己,清代姚瑩《論詩絕句》有“宛陵知己有廬陵”句。歐陽修作詩學韓愈,喜發議論,雜以散文筆法,梅堯臣這首詩也帶有這些特點,所以被歐陽修推為“絕唱”。歐陽修還在《書梅聖俞河豚詩後》說:“餘每體中不康,誦之數過,輒佳。”還多次親筆抄寫這首詩送給別人。

參考資料:
1、繆鉞 等.宋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76-78
2、李夢生.宋詩三百首全解:複旦大學出版社,2007:23-25

原文《範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

[宋代] 梅堯臣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
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
其狀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猶吳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為鏌鋣。
若此喪軀體,何須資齒牙?
持問南方人,黨護複矜誇。
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我語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來潮陽,始憚飧籠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
二物雖可憎,性命無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
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