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七則

[近現代] 王國維 [简体]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為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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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及注釋

譯文
境界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這是有我之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這是無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用自己的眼光來看事物,所以物我都帶有我自己的主觀色彩。無我之境,是忘記了自我,用物去看待物,所以不知道自身是什麽也不知道外物是什麽。古人作詞,大部分寫的都是有我之境,傑出的人士卻能獨樹一幟寫出無我之境。

簡析

第一則
評論詩詞以境界為最高標準。一首詞如果有境界,自然顯得格調高邁、超逸不群。這也正是五代和北宋期間的詞之所以獨到絕妙的地方啊。

第二則
從詞人的表現手法上看,境界可以分為“造境”和“寫境”兩種,這也是西方“理想派”和“寫實派”得以區分的緣由。但兩種境界比較難以分別。因為大詩人通過想像所構造出來的境地,是一定要與現實生活相符的;而通過寫實所描摹出來的境地,也必定是接近於理想化的。

第三則
從創作的主體關係上看,境界又可以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兩種。譬如:歐陽修《蝶戀花》詞中“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之句、秦觀《踏莎行》詞中“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之句,都是屬於“有我之境”;而陶潛《飲酒》詩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元好問《潁川留別》詩中“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之句,則都是屬於“無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