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甫的五言詩裏,這是一首代表作。公元755年(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的消息尚未傳到長安,然而詩人在長安往奉先縣途中的見聞和感受,已經顯示出社會動亂的端倪,所以詩中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這顯示出了詩人敏銳的觀察力。
原詩五百字,可分為三大段。開頭至“放歌破愁絕”為第一段。這一段千回百折,層層如剝蕉心,出語的自然圓轉。
杜甫舊宅在長安城南,所以自稱杜陵布衣。“老大意轉拙”,如同俗語說“越活越回去了”。說“笨拙”,是指詩人偏要去自比稷與契這兩位虞舜的賢臣,誌向過於迂闊,肯定是會失敗的。濩落,即廓落,大而無當,空廓而無用之意。“居然成濩落”,意思是果然失敗了。契闊,即辛苦。詩人明知一定要失敗,卻甘心辛勤到老。這六句是一層意思,詩人自嘲中帶有幽憤,下邊更逼進了一步。人雖已老了,卻還沒死,隻要還未蓋棺,就須努力,仍有誌願通達的一天,口氣是非常堅決的。孟子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杜甫自比稷契,所以說“窮年憂黎元”,盡他自己的一生,與萬民同哀樂,衷腸熱烈如此,所以為同學老先生們所笑。他卻毫不在乎,隻是格外慷慨悲歌。詩到這裏總為一小段,下文便轉了意思。
隱逸本為士大夫們所崇尚。杜甫說:“我難道真的這樣傻,不想瀟灑山林,度過時光嗎?無奈生逢堯舜之君,不忍走開罷了。”從這裏又轉出一層意思:“生在堯舜一般的盛世,當然人才濟濟,難道少你一人不得嗎?構造廊廟都是磐磐大才,原不少我這樣一個人,但我卻偏要挨上來。”詩人像這樣講,說不上什麽原故,隻是一種脾氣性情罷了,好比向日葵老跟著太陽轉。忠君愛國發乎天性,固然很好,不過卻也有一層意思必須找補的。詩人想:“世人會不會覺得自己過於熱中功名,奔走利祿?”所以接下去寫道:為個人利益著想的人,像螞蟻似的能夠經營自己的巢穴;他卻偏要向滄海的巨鯨看齊,以至於把生計都給耽擱了。詩人雖有用世之心,可是因為羞於幹謁,一直以來都是辛辛苦苦,埋沒風塵。
下麵又反接找補。上文說“身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意思是:“堯舜之世,何嚐沒有隱逸避世的,例如許由、巢父。巢父、許由是高尚的君子,我雖自愧不如,卻也不能改變我的操行。”這兩句一句一折。既不能高攀稷契,亦不屑俯就利祿,又不忍像巢父、許由那樣跳出圈子去逃避現實,隻好飲酒賦詩。沉醉或能忘憂,放歌聊可破悶。詩酒流連,好像都很風雅,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詩篇開首到此,進退曲折,盡情抒懷,詩人熱烈的衷腸非常真實。
第二段從“歲暮百草零”至“惆悵難再述”。這一段,記敘、描寫、議論並用。首六句敘上路情形,在初冬十月、十一月之交,半夜動身,清早過驪山,玄宗和貴妃正在華清宮。“蚩尤”兩句的舊注多有錯誤。蚩尤曾經作霧,即用作“霧”的代語,下麵說“塞寒空”即是霧。在這裏,隻見霧塞寒空,霧重故地滑。溫泉蒸氣鬱勃,羽林軍校往來如織。驪宮冬曉,氣象萬千。寥寥數筆,寫出了真正的華清宮。“君臣留難娛,樂動殷膠葛”兩句亦即白居易《長恨歌》所說的“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說“君臣留歡娛”,輕輕點過,卻把唐玄宗一起拉到渾水裏去。上文所謂“堯舜之君”,不過是詩人說說好聽,遮遮世人眼罷了。
“彤庭”四句,沉痛極了。一絲一縷都出於女工之手,朝廷卻用橫暴鞭撻的方式攫奪來。然後皇帝再分賞群臣,叫他們好好地為朝廷效力。群臣如果忽視了這個道理,辜負國恩,就等於白扔了。然而王公大臣卻都是如此,詩人心中根本不能平靜。“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句中“如”、“豈”兩個虛詞,一進一退,逼問有力。百姓已痛苦不堪,而朝廷之上卻擠滿了這班貪婪庸鄙、毫無心肝的家夥,國事的危險如同千鈞一發,仁人的心應該是會戰栗的。
“況聞”以下更進了一步。“聞”者虛擬之詞,宮禁事秘,不敢說一定。不但文武百官如此,“中樞”、“大內”的情形也不會比他們好一些,或者還要更加厲害。詩人聽說大內的奇珍異寶都已進了貴戚豪門,這應當是指楊國忠之流。“中堂”兩句,寫美人如玉,被煙霧般的輕紗籠著,暗指虢國夫人、楊玉環,這種攻擊法,一步逼緊一步,離唐玄宗隻隔一層薄紙了。
詩中不宜再尖銳地說下去,所以轉入平鋪。“煖客”以下四句兩聯,十字作對,稱之為隔句對或者扇麵對,調子相當地紆緩。因意味太嚴重了,不能不借藻色音聲的曼妙渲染一番,稍稍衝淡。其實,紆緩中又暗蓄進逼之勢。貂鼠裘,駝蹄羹,霜橙香橘,各種珍品盡情享受,酒肉凡品,不須愛惜。在這裏,本來文勢稍寬平了一點兒,詩人又緊接著大聲疾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句也不肯放鬆,一筆也不肯落平。這是傳誦千古的名句。表麵上一往高歌,暗地裏卻結上啟下,令讀者不覺,《杜詩鏡銓》裏評價說“拍到路上無痕”,講得很對。驪山宮裝點得像仙界一般,而宮門之外即有路倒屍。咫尺之間,榮枯差別這樣大,那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詩人不能再說,亦無須再說了。在這兒打住,是很恰當的。
第三段從“北轅就涇渭”至末尾。全篇從詩人自己憂念家國說起,最後又以他自己的境遇聯係時局作為總結。“詠懷”兩字通貫全篇。
“群冰”以下八句,敘述路上情形。首句有“群冰”、“群水”的異文。仇兆鼇注:“群水或作群冰,非。此時正冬,冰淩未解也。”這一說法不妥,這首詩大約作於十月下旬,不必拘泥於隆冬時節。作群冰,詩意自愜。雖然冬天很寒冷,但高處的水流激湍,水還沒有凍結。下文“高崒兀”、“聲窸窣”,作“冰”更好。這八句,句句寫實,隻有“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兩句,用共工氏怒觸不周山的典故,暗示時勢的嚴重。
接著寫到家並抒發感慨。一進門,就聽見家人在號啕大哭,這是非常戲劇化的。“幼子餓已卒”,“無食致夭折”,景況是淒慘的。“吾寧舍一哀”,用《禮記·檀弓》記孔子的話:“遇於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舍”字有割舍放棄的意思,這裏的意思是:“我能夠勉強達觀自遣,但鄰裏且為之嗚咽,況做父親的人讓兒子生生的餓死,豈不慚愧。時節過了秋收,糧食原不該缺乏,窮人可還不免有倉皇挨餓的。像自己這樣,總算很苦的了。”詩人當時不一定非常困苦,因為他大小總是個官兒,照例可以免租稅和兵役的,但他尚且狼狽得如此,那麽一般平民擾亂不安的情況,就要遠遠勝過他了。弱者填溝壑,強者想造反,都是一定的。詩人想起世上有很多失業之徒,久役不歸的兵士,那些武行腳色已都紮扮好了,隻等上場鑼響,便要真殺真砍,大亂的來臨已迫在眉睫,他的憂愁從中而來,不可斷絕,猶如與終南山齊高,與大海一樣茫茫無際。表麵看來,似乎窮人發癡,癡人說夢,但實際上過不了多久,安史之亂一爆發,漁陽鼙鼓就揭天而來了,這也正體現了詩人的真知灼見。
這一段文字仿佛閑敘家常,不很用力,卻自然而然地於不知不覺中已總結了全詩,極其神妙。結尾最難,必須結束得住,方才是一篇完整的詩。詩人的思想方式無非是“推己及人”,並沒有什麽神秘。他結合自己的生活,推想到社會群體;從萬民的哀樂,來推定一國的興衰,句句都是真知灼見,都會應驗的。以作品內容而論,杜甫的詩是一代史詩,即使是論事,他的詩也是可以供千秋萬代的後世加以鑒戒的。
- 參考資料:
- 1、程千帆 等 .唐詩鑒賞辭典 .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 ,1983 :445-4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