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賞析二

在《楚辭》中,《招魂》是一篇獨具特色的作品。它是模仿民間招魂的習俗寫成的。其中卻又包含了作者的思想感情。

關於《招魂》的作者,曆來存在著爭論。東漢王逸《楚辭章句》稱《招魂》作者是宋玉,因哀憐屈原“魂魄放佚”,因作以招其生魂“《招魂》者宋玉之作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宋玉哀憐屈原,忠而見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其複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但西漢中,司馬遷作《史記》,在《屈原賈生列傳》中,將《招魂》與《離騷》、《天問》、《哀郢》並列,並說讀了這些作品,而“悲其(指屈原)誌”,明顯將《招魂》定為屈原作品。後世讀《楚辭》,多用王逸注,故注本、詩詞中每的其說。明代黃文煥始反對王逸之說。清林雲銘亦辯之並提出兩大疑點。林氏之說出後,蔣驥亦讚其說,陳本禮亦然。近代梁啟超,遊國恩亦皆認為是屈原所作。近世以來,研究者重視司馬遷的提示,多主張《招魂》為屈原所作。但又分別有招楚懷王魂和屈原自招兩種說法。同樣主張屈原招懷王魂的,又有招生魂或死魂的兩說。說法如此分歧,所舉證據也很紛繁。簡而言之,我讚成屈原招楚懷王死魂一說。理由如下:第一,篇中所寫奢侈享受,非楚王莫屬。尤其像“九侯淑女,多迅眾些”,娶一國之女,其他諸侯送女作媵妾的嫁,這必是像楚王這樣的身份,才能擁有。第二,文獻所載,上天所輔必是帝、王,而非臣民。“有人在下,我欲輔之”必是指楚王(陳子展說)。第三,亂曰之後寫打獵,既提到“汩吾南征”,又提到“與王趨夢”、“君王親發”,明是作者回憶與楚王狩獵情形。最後並深情呼喚“魂兮歸來,哀江南”,這隻可能是屈原來招楚懷王之魂。

《招魂》的形式主要來自民間。古人迷信,以為人有會離開軀體的靈魂,人生病或死亡,靈魂離開了,就要舉行招魂儀式,呼喚靈魂歸來。在許多民族殘留的原始歌謠中,都有招魂歌謠。內容一般都是告誡靈魂不要到上下四方去,而應趕快回到家裏來。為此目的,自然要講講上下四方的可怖,家中的安樂。後來規範為禮儀。如《禮記·禮運》所載“及其死也,升屋而號,告曰‘皋(嗥)某複’”,其儀式是由小臣舉死者衣,登上屋頂,向上下四方呼號,招喚靈魂。作為禮儀,已非原始信仰,而是“盡愛之道也,有禱祠之心焉”。古老的迷信演變為一種風俗。杜甫《彭衙行》雲“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遠方來客,曆經艱險,剪紙為其壓驚、招魂。這倒是頗具人情味的風俗。民間一直流傳有叫魂的迷信,曹禺《原野》中,曾借用來營造黑鬆林中的淒厲氣氛,這也是古代招魂儀式的遺存。屈原寫作《招魂》,就是模仿民間的創作,“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王逸《楚辭章句》),呼喚楚懷王的靈魂回到楚國來。

《招魂》當作於公元前296年,即頃襄王三年。公元前299年楚懷王受秦欺騙,入武關而被拘於秦,逃跑不成,怨憤而死。頃襄王三年,秦欲與楚修好,歸懷王喪,“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楚人同情懷王這個昏君,除敵愾之心外,還因懷王囚秦時,不肯割地屈服,總算有些骨氣。對比隻想苟安的頃襄王,自易引起人們的懷念。屈原曾受懷王信用,後來被讒見疏,但總希望懷王有所覺悟。懷王一死,楚國又麵臨親秦、拒秦的鬥爭。屈原寫作《招魂》,即認同楚人“如悲親戚”之情,其中自然就包含了對秦的敵愾之心。

《招魂》的結構是:一、序引,二、招魂辭,三、亂辭,總共三個部分。招魂辭中又分為“外陳四方之惡”與“內崇楚國之美”兩大部分。一般招魂辭是沒有序引和亂辭的。而且招魂辭每句結束都有“些”字,據舊注讀蘇賀切,其音與今湘南民歌尾音“囉”相近。而序引、亂辭語氣詞都用“兮”字,與《離騷》、《九章》等篇相同。由此可見,托為巫陽的招魂辭,主要遵的招魂的習俗要求,而序引和亂辭,則更顯示出屈原的主體色彩。以下即依《招魂》的結構,略作鑒賞性介紹。

序引一開頭,便有作者出現,自“朕幼清以廉潔兮”至“長離殃而愁苦”,當是屈原自敘。屈原的來是以清廉、服義自許的。隻是因楚王受到蒙蔽,不能“考此盛德”,而使他遭受不幸而憂愁痛苦。在這幾句之後,忽然說到“帝告巫陽日:‘有人在下……’”,這就使人容易錯會為上帝令巫陽為之招魂的,就是這位“長離殃而愁苦”之人,也就是屈原自己。於是主張“招懷王魂說”者,一般也將前四句解為稱說懷王之詞。然而既有“朕”字自稱(如《離騷》),形容又不相當。這確是一個難題。聞一多曾懷疑,開頭四句,本非《招魂》所有,是錯簡於此。我想,如果說其下有脫簡,也未始不可能。假設加上“上往而不返兮,朕冤結將誰訴”之類的句子,就自然過渡到招魂的事了。“帝告巫陽曰”以下幾句是對話形式,表示出招魂的迫切性。實已暗示懷王已死,靈魂招來也不能複用。這幾句有多種斷句法,但大意都是:帝命巫陽下招——巫陽推辭——巫陽受命下招。這三層意思是大家公認的。

作為《招魂》主幹的是巫陽的招辭。招辭的第一部分寫東、南、西、北、天上、地下的可畏可怖。這裏取用了許多神話材料,寫得詭異莫測。神話的瑰奇本是具有現實基礎的,聯係這種基礎,可知想像的合理性;神話又是經過幻想加工改造的,賦予了令人眩目的奇幻色彩,更能激發起人們的審美興味。《招魂》正是如此,如寫到東方,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而古代神話有十日並出烤焦大地的故事,作者用來形容東方的危險,便十分巧妙。又如寫到西方,沙漠無邊,不生五穀,無水可飲,又有赤蟻、玄蜂等毒蟲,使人無法生存。這種種描寫相當準確,使人驚歎作者具有相當豐富的地理知識,誇張的描寫並未脫離現實基礎。又如寫到天上、地下,都有殘忍無比的怪物據守著。保存了原始神話中的神秘性和原始性的特點。

招魂辭的第二部分,是寫郢都修門之內的豪華生活。作為前一部分的強烈對照,這一部分基本寫實。的2002年對許多楚墓的發掘,完全可以證實其寫實性。這一部分展示了故居的宮室、美女、飲食、歌舞、遊戲之盛,描寫了那種無日無夜的享樂生活。作者的描寫是具體生動的。如寫宮室園圃,既總寫了建築的外觀、布局,池苑風物,又詳寫室內的裝飾、布置,以及處於其間的人的活動——主要是美女的活動。又如寫飲食,多種多樣的主食、菜肴、飲料一一列舉,且加形容:“臑若芳”、“酎清涼”、“厲而不爽”,讓人感到的確是美味佳肴。文章中時時點染以人的活動、感受,更為傳神。如寫飲食、歌舞之餘,“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寫賭博的場麵“分曹並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白些”。將那種不顧禮儀、忘乎所以的情形,那種捋袖揎拳,呼五喝六的神態,窮形盡相地描繪了出來。寫得最精彩的,要數對美人和風物的刻畫。如寫美女說:“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寫人著力寫眼睛,是《詩經》已開始了,《碩人》便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句,而這裏則發展為寫挑逗的目光,流動的眼波,更為巧妙生動。整個的美人醉態,猶之一副“貴妃醉酒”圖。又如寫到苑中之景,說:“川穀徑複,流潺湲些。光風轉蕙,氾崇蘭些。”溪流蜿蜒,汩汩有聲,微風挾著陽光,搖動著香草,泛起陣陣清香。“光風”二字語簡義豐,形容極為準確。這兩句確實是當之無愧的名句。

客觀敘述,一般不著作者主觀色彩。然其中所寫醉酒後的種種失態,客觀上是有批評性的。那些描寫多切合楚王身份。“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一句,強調歸來仍受尊敬而無妨害,應是針對楚懷王可能具有的愧悔心情的。

《招魂》的最後部分“亂曰”一段,是全篇的結束語。“亂曰”主要寫打獵。在《招魂》影響下的漢大賦,打獵是描寫的主要內容。這裏卻歸入了亂辭,原因是這與巫陽招魂辭無關,而是作者自身的活動。這裏屈原又以第一人稱出現,敘其在南征途中,回憶起參加懷王狩獵的情況。雲夢一帶是楚國著名的獵場,麵積極廣,漢賦對雲夢之獵有很精彩的描寫。而這裏並未多寫狩獵過程,隻寫了開始時的壯麗場景,“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烝”。實際狩獵隻有“君王親發兮憚青兕”這一句。《呂氏春秋·至忠篇》載有楚王射中隨兕的故事:據楚國《故記》說,殺隨兕者不到三月必死,楚王射中隨兕,申公子培出於忠心,奪歸己有,果然代王而死。有這種傳說作為依據,“君王親發兮憚青兕”其實表現了屈原曾經對楚懷王的安危十分關心,也就是“係心懷王,不忘欲反”的意思。然而懷王終於“客死於秦”不得歸楚了。詩人最後以“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這樣極其淒婉的詩句,結束了這一篇千古絕唱。而這結尾幾句,堪稱《楚辭》中最著名的情景交融片段之一,絕不亞於《九歌·湘夫人》開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等名句。它對後世的影響甚大,如果說宋玉《九辯》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數語是中國古典文學悲秋傳統的濫觴,那麽不妨說《招魂》末尾的這幾句是中國古典文學傷春傳統的濫觴。後世如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題目即取自“魂兮歸來哀江南”句,感傷時事,眷懷故國,精神亦與楚辭屈賦相仿佛,其深受《招魂》影響固不待言;即如唐司空曙《送鄭明府貶嶺南》“青楓江色晚,楚客獨傷春”二句,雖所感限於身世之悲,其意象又何嚐不是脫胎於《招魂》的亂辭。

參考資料:
1、明 黃文煥 《楚辭聽直》
2、《戰國策·楚策》

原文《招魂》

[先秦] 屈原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
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
恐後之謝,不能複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
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裏些。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
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
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
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歸來!恐自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齊縷,鄭綿絡些。
招具該備,永嘯呼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
像設君室,靜閑安些。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
層台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刻方連些。
冬有穾廈,夏室寒些。
川穀徑複,流潺湲些。
光風轉蕙,氾崇蘭些。
經堂入奧,朱塵筵些。
砥室翠翹,掛曲瓊些。
翡翠珠被,爛齊光些。
蒻阿拂壁,羅幬張些。
纂組綺縞,結琦璜些。
室中之觀,多珍怪些。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
二八侍宿,射遞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眾些。
盛鬋不同製,實滿宮些。
容態好比,順彌代些。
弱顏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態,絚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騰光些。
靡顏膩理,遺視矊些。
離榭修幕,侍君之閑些。
悲帷翠帳,飾高堂些。
紅壁沙版,玄玉梁些。
仰觀刻桷,畫龍蛇些。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
芙蓉始發,雜芰荷些。
紫莖屏風,文緣波些。
文異豹飾,侍陂陁些。
軒輬既低,步騎羅些。
蘭薄戶樹,瓊木籬些。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麥,挐黃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陳吳羹些。
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鵠酸臇鳧,煎鴻鶬些。
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
粔籹蜜餌,有餦餭些。
瑤漿蜜勺,實羽觴些。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華酌既陳,有瓊漿些。
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
肴羞未通,女樂羅些。
敶鍾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發《揚荷》些。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嬉光眇視,目曾波些。
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
長發曼鬋,豔陸離些。
二八齊容,起鄭舞些。
衽若交竿,撫案下些。
竽瑟狂會,搷鳴鼓些。
宮庭震驚,發<激楚>些。
吳歈蔡謳,奏大呂些。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放敶組纓,班其相紛些。
鄭衛妖玩,來雜陳些。
《激楚》之結,獨秀先些。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
分曹並進,遒相迫些。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晉製犀比,費白日些。
鏗鍾搖簴,揳梓瑟些。
娛酒不廢,沈日夜些。
蘭膏明燭,華燈錯些。
結撰至思,蘭芳假些。
人有所極,同心賦些。
酎飲盡歡,樂先故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亂曰: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
菉蘋齊葉兮,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左長薄。
倚沼畦瀛兮,遙望博。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玄顏烝。
步及驟處兮,誘騁先。
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課後先。
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裏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