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青年時代就立下雄心壯誌,仰慕“古之夫大有為者”,向往於“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於民,垂不滅之聲”。他25歲時已是“文章稱首”的長安才子,剛考中了博學弘辭科,又與禮部郎中楊憑之女新婚,逐步成為文壇領袖,政壇新銳。在其後的幾年裏,柳宗元又成為了當時皇帝的老師王叔文革新派的中堅分子,以熱情昂揚、淩勵風發的氣概,準備施展自己“輔時及物”、“利安開元”的抱負。然而,由於順宗皇帝李誦即位時就已經中風,說話也不清楚,雖然有心改革朝政,但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加上宦官與藩鎮勢力強大,所以革新隻實行了幾個月,就以失敗而告終。元和四年八月,反對革新的太子李純即位,九月,柳宗元立刻被貶邵州刺吏,行未半路,朝議認為處之太輕,又改貶永州司馬。當時同時被貶的包括劉禹錫等人共有八位,史稱“八司馬事件”。
“永貞革新”的失敗對政治上躊躇滿誌的柳宗元是沉重的打擊,但對於他的文學創作卻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當時的永州“草中狸鼠足為患,一夕十頓驚且傷”,相當於俄羅斯的西伯利亞,所謂的“永州司馬外置同正員”,其實是個編製外的閑職,沒有官舍也沒有具體的職務。柳宗元一家人寄居在冷清的小寺廟,未及半載,母親也逝世了。除了精神上抑鬱悲憤,正當壯年的柳宗元身體也越來越差,諸病纏身,虛弱到了“行則膝顫,坐則髀痹”的程度。但永州清新的山水給了柳宗元很大的慰藉和寄托,他很快從悲觀與失意中振作起來,踏遍了永州的山山水水並和田翁農夫相交,遠離了政壇上的明爭暗鬥,回歸到田園詩意般的生活,他認為永州的山水和自己一樣的為世人所遺棄和漠視,寫出了許多千古傳誦推崇永州山水的散文。餘秋雨先生在《柳侯祠》中如此評價柳宗元的永州10年,他說:“炎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了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確實,永州的10年,是柳宗元人生最晦暗最感傷的十年,卻是他文學創作最豐富和哲學思想全麵成熟的10年。
柳宗元的文章多抒寫抑鬱悲憤、思鄉懷友之情,幽峭峻鬱,自成一路。最為世人稱道者,是那些清深意遠、疏淡峻潔的山水閑適之作。《永州八記》是柳宗元山水遊記的代表作,也是我國遊記散文中的一朵奇葩,其藝術魅力曆久彌新。
永州山水,在柳宗元之前,並不為世人所知。但這些偏居荒蕪的山水景致,在柳宗元的筆下,卻表現出別具洞天的審美特征,極富藝術生命力。正如清人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所說:“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固宜。”柳宗元時而大筆揮灑,描摹永州山水的高曠之美,使寂寥冷落的永州山水給人以氣勢磅礴之感。
《永州八記》對自然美的描繪,貴在精雕細刻出一種幽深之美。八記描寫的大都是眼前小景,如小丘、小石潭、小石澗、小石城山等,柳宗元總是以小見大,猶如沙裏淘金,提煉出一副副價值連城的藝術精品。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對小石潭周圍環境的描寫,“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槍幽邃”,創造出一種空無人跡的山野清幽之美。又如《石渠記》對小石渠之水流經之處細膩的刻畫,在長不過十許步的小水渠上,一處處幽麗的小景,美不勝收。逾石而往是昌蒲掩映、鮮苔環周的石泓,又折而西行,旁陷岩石之下是幅員不足百尺、魚兒穿梭的清深的小水潭,又北曲行,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竹。
筆筆眼前小景,幽深宜人,展示出永州山水的特有風姿。柳宗元曾經說:“餘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他的意思就是說雖然因永貞革新遭挫,但作者未改本色,於是借山水之題,發胸中之氣,洗滌天地間萬物,囊括大自然的百態,在用筆讚賞山水美的同時,把自己和山水融化在一起,借以尋求人生真諦,聊以自慰。因而,柳宗元在《永州八記》中刻畫永州山水的形象美、色彩美和動態美,不是純客觀地描摹自然,而是以山水自喻,賦予永州山水以血肉靈魂,把永州山水性格化了。可以說,永州山水之美就是柳公人格美的藝術寫照,物我和諧,匯成一曲動人心弦的人與自然的交響華章。
《舊唐書·柳宗元傳》說,柳宗元“下筆構思”,“精裁密致,璨若珠貝”。精裁密致可以概括《永州八記》結構之美。8篇遊記,整體構思,一氣貫通。文章以西山之怪特開始“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發筆,通過對西山周圍山水景致的描繪,袁家渴附近山水小景的刻畫,最後,到《小石城山記》向蒼天發出“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的質問,對整個八記作結。8篇遊記每篇多各以不同的方式與上篇相關聯,前後呼應,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的藝術整體。如前四篇,首篇寫了西山宴遊之後,第二篇就以“鑽拇潭在西山西”起筆,自然銜接,毫無斧鑿的痕跡;第三篇又以“潭西二十三步”發端,同上篇相連;第四篇則以“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開篇。這就以西山為起點,向西出遊,接連出現了三處勝景,一處連一處,一景接一景,給人以目不暇接之感。更令人折服的是,八記前後四篇相隔三全夕久,而作者巧妙組合,猶如一氣嗬成,毫無間隔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