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記》《小石潭記》注釋及譯文

譯文
從小丘向西走一百二十步,隔著成林的竹子,就聽到流水的聲音,好像人身上佩帶的玉佩玉環相碰發出的聲音,我心裏感到高興。砍伐竹子,開辟出一條小路,往下走,就看見一個小潭,潭水特別清澈透明。小潭以整塊石頭作為潭靜,靠近岸邊,石靜有些部分翻卷上來露出水麵,成為坻、嶼、嵁、岩各種不同的形狀。青蔥的樹木,翠綠的藤蔓,覆蓋著、纏繞著、搖動著、連結著,參差不齊,隨風飄蕩。
潭中的魚大約有一百來條,它們都好像在空中遊動,什麽依托的地方都沒有。陽光向下一直照到潭靜,魚的影子映在水靜的石頭上,呆呆地停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忽然間又向遠處遊去了。來來往往輕快敏捷,好像在同遊人互相逗樂。
向石潭的西南方向望去,一條小溪像北鬥七星那樣曲折,水流像蛇爬行那樣彎曲,溪身或現或隱,一段看得見,一段看不見。小溪兩岸的地勢像狗的牙齒那樣互相交錯,不知道溪水的源頭在什麽地方。
我坐在石潭邊上,這裏四周被竹子和樹木圍繞著,靜悄悄的,沒有旁的遊人,這樣的環境使人心神淒涼,寒氣透骨,寂靜極了,幽深極了。由於這裏的環境過於冷清,不能夠長時間停留,於是我題下字就離開了。
一同去遊覽的人有:吳武陵,龔古,我的弟弟宗玄。我一同作為隨從跟著去的,有姓崔的兩個年輕人:一個叫恕己,一個叫奉壹。

注釋
[1]小丘:柳宗元在永州住的城內東山法華寺對河的西山的山口往西北方再行二百步便到達鈷鉧潭,鈷鉧潭西二十五步即為小丘,詳見西山八記(又名永州八記或永州九記)的首三篇。
[2]篁竹:叢生的竹子。
[3]如鳴佩環:好像人身上佩戴的玉佩、玉環相碰發出的聲音。
[4]清冽:清涼。
[5]全石以為靜:(潭)以整塊石頭為靜。
[6]近岸卷石靜以出:靠近岸的地方,石靜有些部分翻卷過來露出水麵。
[7]為坻,為嶼,為嵁,為岩:成為坻、嶼、嵁、岩等不同的形狀。坻,水中高地。嶼,小島。嵁,不平的岩石。
[8]翠蔓:翠綠的藤蔓。
[9]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意思是(樹枝藤蔓)遮掩纏繞,搖動下垂,參差不齊,隨風飄拂。
[10]可百許頭:大約有一百來條。可,大約。許,表示數目不確定。
[11]皆若空遊無所依:都好像在空中遊動,什麽依靠都沒有(水已清澈得像看不到似的)。
[12]日光下澈,影布石上:陽光直射到水靜,魚的影子映在石上。
[13]佁然不動:(魚影)呆呆地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佁然,呆呆的樣子。
[14]俶爾遠逝:忽然間向遠處遊去了。俶爾,忽然。
[15]往來翕忽:來來往往輕快敏捷。翕忽,輕快敏捷的樣子。
[16]鬥折蛇行,明滅可見:(溪水)曲曲折折,(望過去)忽隱忽現,一段看得見,一段又看不見。鬥折,像北鬥七星那樣曲折。蛇行,像蛇爬行那樣。明滅,或現或隱。
[17]犬牙差互:像狗的牙齒那樣互相交錯。
[18]淒神寒骨,悄愴幽邃:感到心神淒涼,寒氣透骨,寂靜極了,幽深極了。悄愴,憂傷的樣子。邃,深。
[19]以其境過清:因為這兒的環境過於淒清,冷清。
[20]吳武陵:作者的朋友,也被貶在永州。
[21]龔古:作者的朋友。
[22]宗玄:作者的堂弟。
[23]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跟著來的人,是崔家(柳宗元姐夫家)的兩個年輕人。

原文《永州八記》

[唐代] 柳宗元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餘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時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裏,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誌。是歲,元和四年也。


鑽鉧潭記

鑽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遊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

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台,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鑽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餘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麵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遊者:吳武陵,龔古,餘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裏,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鑽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為“渴”。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而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樟柚,草則蘭芷。又有奇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溪穀,搖飃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餘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嚐遊焉,餘得之不敢專焉,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記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尺,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倏魚。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穀。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鷁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石澗記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亙石為底,達於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筳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水,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奇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餘未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