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石曼卿文》賞析

本文是歐陽修在摯友石轉卿去世26年後為他所作的祭文。文章開始說明寫作祭文的緣起,接下來先是頌揚石轉卿的不同流俗,“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死後形體雖化,而名聲卻如同古代的聖賢一樣彰顯後世。複又極力形容荒野墳塋的淒涼景象,千秋萬歲之後,或將為狐貉鼯鼪諸類藏身之穴,感歎“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最後明言作者雖明白人之生死是自然之理,然而追念往昔,仍淒然淚下,不能忘情。篇末以“尚饗”二字作結,哀戚愴惻之情,溢於言表。

整篇祭文集描寫、議論、抒情於一體,有回想,有感喟,有痛悼,感情低沉回轉,作者對亡友的一片摯情篤意,不能不令人動容。

首段是例行公事。凡是祭文,都需在首段點明時間與人物關係。

第二段始進入祭文正文,劈空就是一句“嗚呼轉卿”,行文突兀,而情感真切。仿佛要將亡友從地下喚醒,對他細細傾訴。所要傾訴的又是什麽呢?“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八個字正是這一段的眼目。這八個字又仿佛是勸慰亡友的魂靈可以放心安息。所謂“身去德音存”,人固有一死,美好的名聲卻必將流芳百世。

第三段又以“嗚呼轉卿”領起,正是欲將一腔心事都說與亡友來聽。這一段,以“奈何”為界是兩層意思。“奈何”之前的幾句是接著上一段說,仍是說“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奈何”以下,筆鋒陡轉,“荒煙野蔓”數句將一幅荒塚淒涼景象刻畫得淋漓盡致,不由人不起“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之悲。兩層意思之間,一客一主,前一層隻是引起,隻是為了反襯,後一層才是重點,也是全篇的核心。

第四段仍以“嗚呼轉卿”領起,正是欲將心中蘊含的感情都與亡友說盡了。而一段之精神乃在不能忘情。“固知其如此”的“固”字好,與下文的“而”字構成轉折。名可不朽的道理,我不是不知;萬古長空,空悲無益的道理,我不是不知。可是,追念往昔,我又怎麽能忘卻那些歌哭笑悲的記憶!理智,終究抑製不住情感。從理智上明白和接受一些大道理,並不是很難的事;可心靈的感受終究是點點滴滴,往昔的感傷無聲無息地滲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文章不長,但情感富於轉折。正文一段與二段之間是轉折,末段自身又含一層轉折。一段的不朽之名,終究敵不過二段的萬古之空;末段的理智超脫,終究敵不過情感的悄然滲透。轉折之後,方見分量,方見沉重,而終不外“悲”與“情”二字。歐陽修曾雲:“人生自是有情癡”,信然。

全文以情馭筆,一氣嗬成,不假修飾,卻又得結構之妙。文中以“軒昂磊落、突兀崢嶸”八個字推許轉卿,實可移來評此篇。正文第一段寫名之不朽,是何等斬釘截鐵!全然是劈空說起,有遊龍出海之勢。第二段寫萬古之空,卻又將第一段全盤抹倒,非力挽山河的筆力,絕不能做到。前二段是放得開,末段卻是收得緊,如一道閘門,將兩條遊龍緊緊關鎖。正可見當時文壇巨匠的文字工夫。

原文《祭石曼卿文》

[宋代] 歐陽修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敭,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複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配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鬆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磷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孤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淒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