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賞析

全文圍繞“取其名而去其實”的中心論點,分為兩大部分展開論述:前平論師道,後半論創作。雖前後側重點不同,但其內在筋脈卻終始一貫,渾灝流轉。

開篇即針對韋中立提出的“欲柑=相師”明確作答,說自己“不敢為人師”。下文連舉兩例,陳述不敢、也不願為師的理由。其一是韓愈為師之例,其而是孫昌胤行冠禮之例,前者為主,後者為輔,二例共同說明一個問題:流俗不問是非,見怪即吠,倘若獨為眾所不為之事,必然招致厄運。

韓愈為師事是最有力的址明。魏晉以降,世風日下,人們恥於言師。而韓愈卻不順流俗,收召後學,作《師說》,抗顏為師,結果招致眾人笑罵,被目為狂人,不得不匆匆東行。由此見出為人師者的下場,也見出世風的澆薄。為了更形象地印證世俗的少見多怪及其嚴重危害:“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這就是說,為師者並無過錯,問題出往那些見怪即吠的世人身上,而且這些人是如此之多,能量是如此之大,這就不能不令人為之憂懼,並力避“召鬧取怒”。進一步看,“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遭群犬之吠,那麽,“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就不是明智之舉了。更何況作者身為被貶之人,已蒙罪名;謫居九年,病疾不斷;又有什麽必要僅為一個為師的名號而自取其辱,讓那此“呶呶者”一天到晚住耳邊聒噪,擾亂心境呢?在這裏,作者所舉之例、所說之話看似帶著諧謔味道,但其內裏實則隱含著無比的悲淒和沉痛,隱含著對韓愈的同情理解以及對浮薄世風的憤懣。

柳宗元之不為師,並非否定師道,實在是因為怕遭世人非議而不願空擔一個為師的名號。在此後所作《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巾,他曾這樣說道:“仆避師名久矣,往在京都,後學之士到仆門,日或數十人,仆不敢虛其來意,有長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雖若是,當叫無師弟子之說。其所不樂為者,非以師為非,弟子為罪也。”由此可知,柳宗元當年在長安時就已經一方麵避師之名,一方麵行師之實了。證因為如此,所以下文話題一轉,回到韋中立身上-,非常客氣地表明可以行師之實——“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但決不願擔為師之名 “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

既然可行師之實,就有必要將自己為文的心得告訴對方。於是,下文開始專力論為文之道。從少年時的“以辭為工”,到成年後理解的“文者以明道”;從作文的基本技法到其取法之源,再到可供參考的對象,娓娓道來,有條不紊,深刻驚警,啟蒙發凡。作者是既重“道”又重“文”的,雖然“文”的目的在“明道”,但“文”本身又有其獨立自主性,要將全副精神投入,才能將之作好,才能有所創新。這就要求為文者既要去除“輕心”、“怠心”、“昏氣”、“矜氣”,避免浮華、鬆散、雜亂等弊端,又要根據不同情形,或抑或揚,或疏通文氣,或刪繁就簡;與此同時,還要擴大視野,遍覽《尚書》、《詩經》等儒家經典,以及《莊子》、《國語》、《離騷》、《史記》等文史精品,充分吸收古人創作上的經驗,借以磨礪氣勢,暢達條理,縱橫思緒,增多意趣,使其既含蓄深沉義簡潔明淨。這段論文之浯,是作者多年來的創作心得,堪稱一篇精到的創作論,如今和盤托出,以示韋中立,這種做法,不正是老師淳諄教誨弟子的行為麽?但作者雖行師之實,仍堅決不要師之名,因而在文章結束處再次告誡對方:“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既回應前文,又一筆點題,曲包餘蘊,令人回味無盡。

參考資料:
1、尚永亮.柳宗元詩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17-119

原文《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唐代] 柳宗元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書雲,欲相師。仆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仆自謫過以來,益少誌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複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鹹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嚐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嚐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嚐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嚐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雲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