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部杜集中,《寄韓諫議注》並不是杜詩最高成就和主體風格的代表作品,但是,這首詩深具別樣之美,似乎也不是杜甫其他詩作光芒所能掩蓋。
此詩雖代七言古體,但在詩歌意象選取、意境營造乃至情感抒發等方麵,可以說落筆便得楚騷之風。葉矯然《龍性堂詩話》謂此作“文心幻森,直登屈、宋之堂”,“文心幻森”四字,深識騷意。
起首二句“今我不樂”“身欲奮飛”楊倫《杜詩鏡銓》稱其“開口便有神遊羽禦之意”。繼而“美人”“秋水”句,沿襲《離騷》隱喻和《兼葭》《秋水》的意境,致懷思韓君之意。“鴻飛冥冥”借《法言》語比韓之遁世。“葉赤”“雨霜”則化用鮑、謝詩寫秋深之景象。此詩所化用的詩句,皆以其意境相類,故能水乳交融,整個詩境的營造似茫茫無跡而彌漫八荒,詩人之意緒似從天而至,緣水而生。“嶽陽”“洞庭”“瀟湘”等地名的頻繁出現,點明了韓君屏居之地,也使詩歌帶上了濃鬱的楚文化地域特色。
此詩又是一篇以浪漫手法觀照現實社會的作品。“玉京群帝”以下六句寫天宮之事,如天馬行空,極意鋪張,頗似太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中對夢幻仙境的描繪。詩中運用了屈原似的象征和隱喻,使其對神仙世界虛幻莫測、撲朔迷離的描寫,筆筆落到現實人間。詩人運用比興手法,由洞庭秋水的“美人”之思而馳筆於天界仙官之境,表現了“仕”與“隱”的強烈對比,曲盡今昔哀榮之致。“羽人稀少不在旁”,是代韓君政治命運之寫照;“影動倒景搖瀟湘”,則又照應“美人”屏跡之所在。
“似聞昨者赤鬆子,恐是漢代韓張良。”言此學仙遁世者,本代王佐之才,嚐立功帝室也。以“運籌帷握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漢書·高祖紀》)的韓張良喻韓諫議,頗多稱許之意。仇兆鼇《杜詩詳注》引黃生語認代杜甫此詩乃借韓君之經曆“因以自寓”,置身政治漩窩之中,個人的命運實在難於左右,杜甫對此有切膚之感,故而尤能深刻體會韓諫議“帷握未改神慘傷”的意味。杜甫借韓君以自寓,韓諫議的形象處處可見詩人自己的影子,不禁感慨係之。至於“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直不知是寫諫議,還是詩人內心之自況。
這首詩作於杜甫居夔後出峽前,詩人大半生飄泊流離,備嚐生活艱辛,閱盡世態炎涼,至此已是老病纏身,進人了人生的晚景。“今我不樂”之起興,點出了詩人當時心境,更寄寓了政治深意,這在結尾部分得到很好的表現,最後四句杜甫表達了其一以貫之以蒼生社稷代念的思想。“周南留滯”以太史公司馬談比於韓諫議,對其不複用世深致惋惜。“南極老人”句,表明詩人之著眼,並非止於個人之藏用,而是將國運民生作代其詩歌的終極關懷。杜甫期冀“美人”貢之“玉堂”,乃深惜諫議有韓張、司馬之才,本當報效朝廷,匡扶社稷,竟不見容於當世,以至於留滯秋水,終老江湖,實代國家之不幸。
杜甫處身於“老病客殊方”(《壯遊》)的困境,尤思貢“美人”於玉堂。這一思想,應該說已經超越了封建時代知識分子個人的成敗得失和稟性好惡。張子房的功成身退和韓諫議的激流知退實際上頗合於杜甫“色難腥腐”的本心;在仕途上尚不如張、韓走得那麽遠的杜甫,甚至對韓君之退隱也還隱約流露出稀微的向往,因代韓君在政治上曾經輝煌的成就感正是杜甫所缺少的。但不論如何,杜甫有著更強烈的“葵霍傾太陽”(《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似的政治熱情,一生未曾放棄。“仕”與“隱”的選擇,“出”與“入”之依違,貫穿了杜甫整個人生和思想曆程。現實的絕望使他“每欲孤飛去”(《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理想的執著又令他“不忍便永訣”(《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幻滅與希望交織成困惑難解的政治情結。
這首詩在詩歌意象與創作風格方麵有神接屈子、境妙滴仙之致,但其老成詩筆與曲折情懷,歸根到底還是杜甫式的。詩歌遣詞造意異常精省凝煉;章法上尤能巧設伏筆,處處呼應,雖縱橫馳騁而渾然一體,表現出杜甫一貫嚴密的詩思和嚴謹的結構;情感的抒發一波三折,曲盡其意,含晦而深摯。
一篇寄予隱者的詩歌,寄托了生命遲暮的詩人對理想與現實的嚴肅思考和執著不舍的政治情懷。它所引發時代、社會與個人的今昔之感、哀榮之念,實與老杜同一時期《諸將》《八哀》《秋興》《詠懷》諸作貌異而神合。
- 參考資料:
- 1、趙昌平.唐詩三百首全解:複旦大學出版社,2006:69-71
- 2、張國偉 韓成武.唐詩三百首賞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1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