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命論》鑒賞

《運命論》開篇即雲:“夫治亂,運也;……成之者運也。”李康認為,國家的安定與動亂,在於命運;個人的困厄與顯達,在於天命;地位的尊貴與卑賤,取決時運。這一部分是全文的總綱。李康認為,明君遇賢臣,國運興;賢臣逢明君,身名顯,而君臣相遇,皆在其時。為了說透徹這一論點,他征引了大量的正麵、反麵的史實,反複論述命運對人的影響,甚至說“屈原以之沉湘,賈誼以之發憤”,都是因為沒有參透命運,不懂“樂天知命”的道理。

“聖人”與“小人”對待命運態度不同,李康認為,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在於他能夠樂天知命,所以遭受窮厄之運而無怨恨,居重任之地而不疑心,其“身可抑,運不可屈”;“位可排,名不可奪”。凡迎合世俗甘於苟同之人,則善於察顏觀色,看風使舵,“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他們碌碌於聲色犬馬,為名利奔走競爭,到頭來也免不了如飛廉、惡來、費無忌、張湯、石顯之流的可恥又可悲的下場。從這一點上說,命運對於每一個人又都是公平的。

最後,李康談到了聖人之立德。立德是一個人心性的功夫,所以不見得“必須貴”、“必須勢”、“必須富”。天地最大的德性是生長萬物,聖人最大的寶貝是帝王之位,如何守住王位叫仁,如何禁人為非叫義。所以古代稱王的人,用一人治理天下,而不是拿天下去奉養一人。古代做官的人,以官來推行君臣之道,不因名利而貪圖官爵。古代的君子,以得天下不能治理為恥,不以能治理而沒有得到為恥。

《運命論》在理論意義上與王充的《逢遇》、《累害》等篇宣傳命定論的命意相同,然統觀全文,實為慷慨發憤之作。文章處處言命,然主旨卻不在談命,而是借題發揮,抨擊官場、世情的種種醜惡。其後劉孝標作《辨命論》,引申李康之說,語意則更為憤激。

《運命論》是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文章,內容繁富,思想複雜。文中的一些具體譬喻、分析,似不無可取之處;但總體的立論,卻不無偏頗。由於作者目睹曹魏政權後期大權旁落在司馬氏家族手中,感慨國家興衰、君臣遇合之無常,又不得其解,於是便把一切都委之於運命,公然提出:“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認為這種“運”是無法改變的,個人的出處窮達貴賤都是受個人命運的“命”與時代命運的“時”擺布的。為了證明這點,他列舉了許多曆史上正反麵的人事,如“百裏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子秦也”;張良在圮上受書後,以《太公兵法》遊說群雄,沒人明白,等到遭遇漢高祖,則每言必聽,常用其策,“非張良之拙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公也”,這都是運命使然。再如孔子是一代聖人,其“道足以濟天下,而不得貴於人;言足以經萬世,而不見信於時;行足以應神明,而不能彌綸於俗;應聘七十國,而不一獲其主;驅驟於蠻夏之域,屈辱於公卿之門,其不遇也如此。”反而德行不如孔子的子思與子夏,卻勢動人主,風光一時,這就是命運所注定的。

《運命論》是用駢文筆法寫成的政論文,其辭采之精美,語言之整齊,音聲之講究,典故之宏富,庶幾可謂是一篇十分成熟的駢體文,它對後期駢文的發展,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參考資料:
1、何香久.《中國曆代名家散文大係·魏晉南北朝卷》.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9:141-143
2、李克和,餘樟華.《曆代名文一千篇·第二冊:魏晉南北朝》.長沙:嶽麓書社,1997:112-113

原文《運命論》

[魏晉] 李康

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誌,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裏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於商。太公,渭濱之賤老也,而尚父於周。百裏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於秦也。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遊於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張良之拙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公也。然則張良之言一也,不識其所以合離?合離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賢者,名載於籙圖,事應乎天人,其可格之賢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氣誌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詩雲:“惟嶽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運命之謂也。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於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征發於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於庚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鹹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昔者,聖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興者,六八而謀。及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厲之間,周道大壞,二霸之後,禮樂陵遲。文薄之弊,漸於靈景;辯詐之偽,成於七國。酷烈之極,積於亡秦;文章之貴,棄於漢祖。雖仲尼至聖,顏冉大賢,揖讓於規矩之內,訚訚於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聖,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天下卒至於溺而不可援。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於魯衛;以仲尼之辯也,而言不行於定哀;以仲尼之謙也,而見忌於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於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於陳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毀於叔孫。夫道足以濟天下,而不得貴於人;言足以經萬世,而不見信於時;行足以應神明,而不能彌綸於俗;應聘七十國,而不一獲其主;驅驟於蠻夏之域,屈辱於公卿之門,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孫子思,希聖備體,而未之至,封己養高,勢動人主。其所遊曆諸侯,莫不結駟而造門;雖造門猶有不得賓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於室者也。退老於家,魏文候師之,西河之人肅然歸德,比之於夫子而莫敢間其言。故曰: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而後之君子,區區於一主,歎息於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賈誼以之發憤,不亦過乎!

然則聖人所以為聖者,蓋在乎樂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奪。譬如水也,通之斯為川焉,塞之斯為淵焉,升之於雲則雨施,沈之於地則土潤。體清以洗物,不亂於濁;受濁以濟物,不傷於清。是以聖人處窮達如一也。夫忠直之迕於主,獨立之負於俗,理勢然也。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前監不遠,覆車繼軌。然而誌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將以遂誌而成名也。求遂其誌,而冒風波於險塗;求成其名,而曆謗議於當時。彼所以處之,蓋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故道之將行也,命之將貴也,則伊尹呂尚之興於商周,百裏子房之用於秦漢,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將廢也,命之將賤也,豈獨君子恥之而弗為乎?蓋亦知為之而弗得矣。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讚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蓋見龍逢、比幹之亡其身,而不惟飛廉、惡來之滅其族也。蓋知伍子胥之屬鏤於吳,而不戒費無忌之誅夷於楚也。蓋譏汲黯之白首於主爵,而不懲張湯牛車之禍也。蓋笑蕭望之跋躓於前,而不懼石顯之絞縊於後也。故夫達者之筭也,亦各有盡矣。

曰:凡人之所以奔競於富貴,何為者哉?若夫立德必須貴乎?則幽厲之為天子,不如仲尼之為陪臣也。必須勢乎?則王莽、董賢之為三公,不如楊雄、仲舒之闃其門也。必須富乎?則齊景之千駟,不如顏回、原憲之約其身也。其為實乎?則執杓而飲河者,不過滿腹;棄室而灑雨者,不過濡身;過此以往,弗能受也。其為名乎?則善惡書於史冊,毀譽流於千載;賞罰懸於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將以娛耳目、樂心意乎?譬命駕而遊五都之市,則天下之貨畢陳矣。褰裳而涉汶陽之丘,則天下之稼如雲矣。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倉,則山坻之積在前矣。扱衽而登鍾山、藍田之上,則夜光璵璠之珍可觀矣。夫如是也,為物甚眾,為己甚寡,不愛其身,而嗇其神。風驚塵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隨其後。利害生其左,攻奪出其右,而自以為見身名之親疏,分榮辱之客主哉。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義。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蓋以官行其義,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蓋恥得之而弗能治也,不恥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權乎禍福之門,終乎榮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處不違其時,默語不失其人,天動星回而辰極猶居其所,璣旋輪轉,而衡軸猶執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貽厥孫謀,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嚐從事於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