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行路難(其四)鮑照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這首“瀉水置平地”是鮑照《擬行路難》中的第四篇,抒寫詩人在門閥製度重壓下,深感世路艱難激發起的憤慨不平之情,其思想內容與原題妙合無垠。
詩歌起筆陡已,入手便寫水瀉地麵,四方流淌的現象。既沒有波濤萬頃的壯闊場麵,也不見澄靜如練的幽美意境。已而,就在這既不神奇又不玄妙的普通自已現象裏,詩人卻頓悟出了與之相似相通的某種人生哲理。作者運用的是以“水”喻人的比興手法,那流向“東西南北”不同方位的“水”,恰好比喻了社會生活中高低貴賤不同處境的人。“水”的流向,是地勢造成的;人的處境,是門第決定的。因此說,這起首兩句,通過瀉水的尋常現象的描寫,形象地揭示出了現實社會裏門閥製度的不合理性。詩人借水“瀉”和“流”的動態描繪,造成了一種令人驚疑的氣勢。正如沈確士(沈德潛)所說:“起手萬端下,如黃河落天走東海也。”如此筆法,正好曲折地表達了詩人由於激憤不平而一瀉無餘的悲憤抑鬱心情。
接下四句,詩人轉向自己的心態剖白。他並沒有直麵人間的不平去歌呼呐喊,而是首先以“人生亦有命”的宿命論觀點,來解釋社會與人生的錯位現象,並渴望借此從“行歎複坐愁”的苦悶之中求得解脫。繼而又以“酌酒以自寬”來慰藉心態失去的平衡。已而,“舉杯銷愁愁更愁”,就連借以傾吐心中悲憤的《行路難》歌聲,也因“舉杯”如鯁在喉而“斷絕”了。這裏詩人有意回避了正麵訴說自己的悲哀和苦悶,胸中鬱積的塊壘,已無法借酒澆除,他便著筆於如何從悵惘中求得解脫,在煩憂中獲得寬慰了。這口吻,這筆調,反倒愈加透露出那深沉濃重的愁苦悲憤的情感,這就造成了一種含蓄不露,蘊藉深厚的藝術效果。
詩的結尾,才吐出真情。“心非木石豈無感”,是嗬,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麵對社會的黑暗,遭遇人間的不平,豈能無動於衷,無所感慨?應當說,此刻詩人心中的憤懣,已鬱積成最大密度,似乎達到了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程度。不盡情渲瀉,不放聲歌唱,已不足以傾吐滿懷的愁苦了。已而,出人意料,下麵出現的竟是一聲低沉的哀歎:“吞聲躑躅不敢言!”到了嘴邊的呼喊,卻突已“吞聲”強忍,“躑躅”克製住了。社會政治的黑暗,殘酷無情的統治,窒息著人們的靈魂。不難想見,對於寒微士人的壓抑,已經到了敢怒而不敢言,令人道路以目的地步!人們要呼不能呼,要喊不得喊,隻能忍氣吞聲,默默地把憤怒和痛苦強咽到肚裏,該是人間多麽大的不幸嗬!作者有著正確的感知,讀者亦有正確的感應。這不幸從何而來,已盡在言外,全可理喻的了。所以,回顧前文,那“人生亦有命”的話題,也隻能看作是詩人在忍氣吞氣,無可奈何之下的一句憤激之詞罷了。
從讀者的審美心理角度來說,這首詩托物寓意,比興遙深,而又明白曉暢,使讀者心領神會,從而達到了啟人思索、耐人品味的藝術境界。從作者的表達情感方式來說,全篇構思迂曲婉轉,蘊藉深厚。前人王船山(王夫之)曾評論此詩說:“先破除,後申理,一俯一仰,神情無限。”沈確士(沈德潛)曾說:“妙在不曾說破”。這都準確地指明了本詩的藝術特點。伴隨感情曲折婉轉的流露,五、七言詩句錯落有致地相互搭配,韻腳由“流”、“愁”到“難”、“言”靈活的變換,這一切,便自已形成了全詩起伏跌宕的氣勢格調。鍾嶸《詩品》曾批評鮑照“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豈不知,這恰是鮑照詩作獨具藝術特色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