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行路難十八首》鑒賞三

《擬行路難·其六》 鑒賞

這首詩也是反映的仕途失意與坎坷。和《擬行路難·瀉水置平地》相比,表現形式上純用賦體,抒述情懷似亦更為直切。

全詩分三層。前四句集中寫自己仕宦生涯中倍受摧抑的悲憤心情。一上來先刻畫憤激的神態,從“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這樣三個緊相連結的行為動作中,充分展示了內心的憤懣不平。詩篇這一開頭劈空而來,猶如巨石投江,轟地激起百丈波瀾,一下子抓住了讀者的關注。接著便敘說憤激的內容,從“蹀躞”、“垂羽翼”的形象化比喻中,表明了自己在重重束縛下有誌難伸、有懷難展的處境。再聯想到生命短促、歲月不居,更叫人心焦神躁,急迫難忍。整個心情的表達,都采取十分亢奮的語調;反問句式的運用,也加強了語言的感情色彩。

中間六句是個轉折。退一步著想,既然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為,不如丟開自己的誌向,罷官回家休息,還得與親人朝夕團聚,共敘天倫之樂。於是適當鋪寫了家庭日常生活的場景,雖則寥寥幾筆,卻見得情趣盎然,跟前述官場生活的苦厄與不自由,構成了強烈的反差。當然,這裏寫的不必盡是事實,也可能為詩人想象之辭。如果根據這幾句話,徑自考斷此詩作於詩人三十來歲一度辭官之時,不免過於拘泥。

然而,閑居家園畢竟是不得已的做法,並不符合作者一貫企求伸展抱負的本意,自亦不可能真正解決其思想上的矛盾。故而結末兩句又由寧靜的家庭生活的敘寫,一躍而為牢騷愁怨的迸發。這兩句詩表麵上引證古聖賢的貧賤以自嘲自解,實質上是將個人的失意擴大、深化到整個曆史的層麵——懷才不遇並非個別人的現象,而是自古皆然,連大聖大賢在所不免,這足以證明現實生活本身的不合理。於是詩篇的主旨便由抒寫個人失意情懷,提升到了揭發、控訴時世不公道的新的高度,這是一次有重大意義的升華。還可注意的是,詩篇終了用“孤且直”三個字,具體點明了像作者一類的誌士才人坎坷凜冽、抱恨終身的社會根源。所謂“孤”,就是指的“孤門細族”(亦稱“寒門庶族”),這是跟當時占統治地位的“世家大族”相對講的一個社會階層。六朝門閥製度盛行,世族壟斷政權,寒門士子很少有仕進升遷的機會。出身孤寒,又以“直”道相標榜,自然為世所不容了。鍾嶸《詩品》慨歎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是完全有根據的。他的詩裏不時迸響著的那種近乎絕望的抗爭與哀歎之音,也不難於此得到解答。

前麵說過,同為詩人抗議人生的哀歌,此詩較之《擬行路難·瀉水置平地》的正言若反、半吐半吞,寫法上要直露得多,但此詩也並非一瀉到底。起調的高亢,轉為中間的平和,再翻出結語的峭拔,照樣是有張有弛,波瀾頓挫。音節安排上由開首時七言長調為主,過渡到中間行雲流水式的五言短句,而繼以奇峰突出的兩個長句作收煞,其節奏的高下抗墜也正相應於情感旋律的變化。所以兩首雜言體樂府仍有許多共同之處。再進一步,拿這兩首感憤言誌之作,來同前麵那些借思婦口吻言情的篇什相比較,風格上又有不少異同。前詩婉曲達意,這裏直抒胸臆;前詩節拍舒徐,這裏律動緊促;前詩情辭華美,這裏文氣樸拙——隨物賦形,各有勝境。不過無論哪一類題材,都能顯現出作者特有的那種奇思煥發、筆力健勁的色調,這正是鮑照詩歌最能打動人心的所在。《南史》本傳用“遒麗”二字評論他的樂府創作,後來也以“俊逸”概括其詩風,其實“俊”和“麗”還隻標示出它的體貌,“逸”和“遒”才真正攝得它的神理。從鮑照的“俊逸”到的“飄逸”,是有著一脈相承的關係的。

原文《擬行路難十八首》

[南北朝] 鮑照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
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沉。
願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扺節行路吟。
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斵複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
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帳裏明燭前。
外發龍鱗之丹彩,內含麝芬之紫煙。
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歎終百年。

璿閨玉墀上椒閣,文窗繡戶垂羅幕。
中有一人字金蘭,被服纖羅采芳藿。
春燕差池風散梅,開幃對景弄禽爵。
含歌攬涕恒抱愁,人生幾時得為樂。
寧作野中之雙鳧,不願雲間之別鶴。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
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盡去,明朝複更出。
今我何時當得然,一去永滅入黃泉。
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
且願得誌數相就,床頭恒有沽酒錢。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
舉頭四顧望,但見鬆柏荊棘鬱樽樽。
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
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
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
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
陽春妖冶二三月,從風簸蕩落西家。
西家思婦見悲惋,零淚沾衣撫心歎。
初送我君出戶時,何言淹留節回換。
床席生塵明鏡垢,纖腰瘦削發蓬亂。
人生不得恒稱悲,惆悵徙倚至夜半。

銼蘖染黃絲,黃絲曆亂不可治。
昔我與君始相值,爾時自謂可君意。
結帶與我言,死生好惡不相置。
今日見我顏色衰,意中索寞與先異。
還君金釵瑇瑁簪,不忍見之益愁思。

君不見蕣華不終朝,須臾淹冉零落銷。
盛年妖豔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塚頭。
一去無還期,千秋萬歲無音詞。
孤魂煢煢空隴間,獨魄徘徊遶墳基。
但聞風聲野鳥吟,憶平生盛年時。
為此令人多悲悒,君當縱意自熙怡。

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何時複青著故莖。
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罌。
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
人生倐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
但令縱意存高尚,旨酒嘉肴相胥讌。
持此從朝竟夕暮,差得亡憂消愁怖。
胡為惆悵不得已,難盡此曲令君忤。

今年陽初花滿林,明年冬末雪盈岑。
推移代謝紛交轉,我君邊戍獨稽沉。
執袂分別已三載,邇來寂淹無分音。
朝悲慘慘遂成滴,暮思遶遶最傷心。
膏沐芳餘久不禦,蓬首亂鬢不設簪。
徒飛輕埃舞空帷,粉筐黛器靡複遺。
自生留世苦不幸,心中惕惕恒懷悲。

春禽喈喈旦暮鳴,最傷君子憂思情。
我初辭家從軍僑,榮誌溢氣幹雲霄。
流浪漸冉經三齡,忽有白發素髭生。
今暮臨水拔已盡,明日對鏡複已盈。
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
每懷舊鄉野,念我舊人多悲聲。
忽見過客問何我,寧知我家在南城。
答雲我曾居君鄉,知君遊宦在此城。
我行離邑已萬裏,今方羈役去遠征。
來時聞君婦,閨中孀居獨宿有貞名。
亦雲悲朝泣閑房,又聞暮思淚沾裳。
形容憔悴非昔悅,蓬鬢衰顏不複妝。
見此令人有餘悲,當願君懷不暫忘。

君不見少壯從軍去,白首流離不得還。
故鄉窅窅日夜隔,音塵斷絕阻河關。
朔風蕭條白雲飛,胡笳哀急邊氣寒。
聽此愁人兮奈何,登山遠望得留顏。
將死胡馬跡,寧見妻子難。
男兒生世轗軻欲何道,綿憂摧抑起長歎。

君不見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萊。
君不見阿房宮,寒雲澤雉棲其中。
歌妓舞女今誰在,高墳壘壘滿山隅。
長袖紛紛徒競世,非我昔時千金軀。
隨酒逐樂任意去,莫令含歎下黃壚。

君不見冰上霜,表裏陰且寒。
雖蒙朝日照,信得幾時安。
民生故如此,誰令摧折強相看。
年去年來自如削,白發零落不勝冠。

君不見春鳥初至時,百草含青俱作花。
寒風蕭索一旦至,竟得幾時保光華。
日月流邁不相饒,令我愁思怨恨多。

諸君莫歎貧,富貴不由人。
丈夫四十強而仕,餘當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會應蘇息遇陽春。
對酒敘長篇,窮途運命委皇天。
但願樽中酒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
直得優遊卒一歲,何勞辛苦事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