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寫這首詩時,來到黃州已兩年了,烏台詩案的駭浪已成往事,詩人“本州安置”的困境卻無法擺脫。《初到黃州》就自找樂趣:“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後又自尋精神寄托,手抄《金剛經》,又築南堂,開墾東坡;得郡守徐猷庇護,訪遊近地,與漁樵相處。至黃州後續有新交,詩酒唱和。詩題中的“潘、郭二生”,即在黃州朝夕相處的潘丙、郭遘。前一年正月二十日,蘇軾去岐亭訪陳慥,潘丙、郭遘和另一位新交的朋友古道耕相送至女王城,作過一首七律。一年過去了,又是正月二十日。想起一年前的這一天,潘、古、郭三人伴送出城所感到的春意,詩人心境蕩漾。起句是據前一年所感的設想。“東風”為春之信使,如城裏有了春意,“東風”這位信使就先自東門而入;此時,蘇軾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想,恐怕是“東風未肯入東門”吧。至於為什麽“未肯入東門”,妙在不言之中。但“忽記去年是日”出城之前,也是“十日春寒未出門”,一到郊外方知“江柳已搖村”。就在這年到郊外尚未入城的早春時節,渴望春意的詩人主動“出郊尋春”了。他是舊地尋春,又是“走馬”而去,所以次句說“走馬還尋去歲村”。
接下去不寫尋春所獲,卻宕開一筆,忽出警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紀昀評價說:“三、四(句)深警。”人如侯鳥,有感於外界信息而動。鴻雁南來北往,即使年年如此從不懈怠,在瞬息萬變的宇宙中也不會留下什麽痕跡。人之如候鳥,正在於此,隻不過人間的信息比自然季侯要複雜得多;但同樣,人因有感而動,其中一切經曆、一切思緒,也隻如春夢一般,時過境遷,了無痕跡。蘇軾之所以有“人似秋鴻,事如春夢”之感,究其根源,是由於他遭受過烏台詩案的沉重打擊,又正在貶逐之中,隻有把一切往事,一切留戀和煩惱,都強自推向“春夢了無痕”的虛無境地,以解脫失意中難以消除的痛苦。紀昀評所謂“深警”,說的就是此意。這是就三、四兩句本身來說。若就它在全詩中的關合來說,則妙在虛實離即之聞。“人似秋鴻”,實接首聯;“事如春夢”,反照下文。把人生進取、政治抱負都看得淡漠了,於是才有超然曠達、出郊尋春之舉,於是才有下邊四句所表達的春遊之樂。它看似遊離,實為全詩的關鍵所在。
“江城”指位於長江北岸的黃州。味道醇厚的江城白酒,笑意溫和的野老蒼顏,既可具體指這次春遊的歡聚暢飲,也可概括蘇軾在黃州的生活樂趣。總之,他是以此為樂,甚至要以此為歸宿了。前一年訪故友陳慥,有三位新交的朋友相送,春意湧上心頭;這一年出郊尋春,又有潘丙、郭遘為伴,酒醺顏麵。山水自然之樂,人情樸野之純,完全可以驅除那些煩惱的往事,也完全可以衝淡甚至忘卻他當時的困厄。所以,詩的最後說:“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賦《招魂》”,指宋玉因屈原忠而見棄,作《招魂》諷諫楚懷王,希望他悔悟,召還屈原(這一說法出自王逸《楚辭章句》,但經後人辨析,其說有誤);蘇軾在這裏借指老朋友們為他的複出奔走。最後兩句是在告慰故人:我在黃州過得很好,已和這裏的朋友們約定每年作此尋春之遊,你們不必為我的處境擔憂,也不必為朝廷召我還京多操心。
蘇軾“奮厲有當世誌”,而且自信“致君堯舜,此事何難”。但在神宗、哲宗兩朝黨爭中幾經起落,而其“立朝大節極可觀,才意高廣,唯已之是信”(馬永卿《元城語錄》),又從不“俯身從眾,卑論趨時”(《登州謝宣詔赴闕表》),遂使他一生陷於無邊的災難之中。蘇軾對待曆時三十年的災難,總的態度是“隨緣自適”,但各個時期又有不同。剛開始的時候,他赴密州途中說過“用舍由時,行藏在我”(《沁園春》詞)的話,那時還有還朝的願望。烏台詩案中他自料必死無疑,誰知未死。而貶去黃州,恍如隔世;經過這一次打擊,“平時種種心,次第去莫留。”(《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他在黃州“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覺“不可勝悔”,“今雖改之,後必複作”,不如“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黃州安國寺記》)再從他在黃州的詩詞文賦和種種活動看,他對起複還朝已失去信心。因此,這首詩的結尾兩句,不是牢騷,不是反語,是一種真情實感。蘇軾在黃州寄情詩書山水,寄情新交故舊,尤其是切望惠及百姓,迥異於失意文士的消極避世。他的畫像自題詩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澹州。”也不應看作牢騷反話。他在最失意最痛苦之時,總在努力使自己和大家都得到安慰,都生活得愉快些,這是他度過一切災難的精神力量。他臨死時對兒子說:“吾生不惡,死必不墜。”人們敬仰他、紀念他,一個原因是他的詩、詞、文、書、畫五藝俱絕,另一原因就是他有一腔正直忠厚的心腸,一種開闊曠達的襟懷。
- 參考資料:
- 1、《宋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409-4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