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不是對於世事無所動心的人,但處在當時東晉統治階級自相爭奪嚴重的險惡環境中,他隻能強作忘情,自求解脫。解脫之道,是守儒家的固窮之節,融道家的居高觀世之情,但又不取儒家的迂腐,道家的泯沒是非。
“寢跡”四句,寫自己隱居家中,銷聲匿跡,與世隔絕,四顧沒有知己,隻好白天把“荊扉”長閉。“寢跡衡門”,並不是淵明本懷消極,是被黑暗世局迫成的。“邈與世絕”,實際是“絕”不了的;“邈”更難說,安帝就被禁近在咫尺的尋陽。複雜的情懷,堅苦的節操,“莫誰知”倒是真的,就詩篇來說,隻把敬遠除外。這四句轉折頗多。起四句敘事,接下去四句寫景。景有“淒淒”之風,“翳翳”之雪。“淒淒”來自“歲暮”,“翳翳”由於“經日”,輕淡中字字貼實。四句中由風引起雪,寫雪是重點,故風隻一句,雪有三句。“傾耳”二句,千古傳誦。其妙處在輕淡之至,不但全無雕刻之跡,並且也無雕刻之意,落筆自然而興象精微,聲色俱到而痕跡全消,不見“工”之“工”,較後人一意鋪張和雕刻,能以少許勝多許。“勁氣”四句,緊承風雪敘事:寫寒氣侵衣,飲食不足,屋宇空洞蕭條,沒有什麽可娛悅的。一“勁”字備見凜冽之狀;“謝屢設”三字,以婉曲詼諧之筆寫窮困,尤饒達觀情趣;“了無”撇掃之詞,承上啟下。“曆覽”八句,議論作結:屋內外一片嚴寒(暗包政治氣候),事無“可悅”,唯一的排遣和安慰,隻有借讀“千載書”,學習古代高人誌士的“遺烈”;“遺烈”兩字,偶露激情。“高操”兩句,又出以詼諧,掩抑激情。有人說這是諷刺當時受桓玄下詔褒揚的假“高士”皇甫希之之流,實際上還包含作者不願為裏馬氏與桓氏的爭奪而去殉“臣節”的意思;假高、愚忠,俱不屑為。“固窮”自守,本無以此鳴高之意,故自嘲此節為“謬得”。詼諧中表現了堅貞與超脫的結合,正是前麵說的對於儒道精神很好的取舍與結合:是非不昧,節行不辱,而又不出於迂拘。仕進的“平津”既不願再走,那麽困守“衡門”,就不自嫌其“拙”了;不說“高”,又說“拙”,正是高一等,超一等。“寄意”二句,才寫到贈詩敬遠的事,說“寄意”於“言外”,隻有敬遠能辨別此心“契合”之道,歸結詩題,又露感慨。黃文煥《陶詩析義》說這八句,轉折變化,如“層波迭浪”,庶幾近之;但更應該說這“層波迭浪”表麵上竟能呈現為一片寧靜的漣漪。
孔子說過“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事實上固守其窮決非易事。陶淵明在詩中坦率地說自己是“謬得固窮節”,論者或以為這是他的謙辭,其實這一句詩表明他本來並不想走這樣一條路,現在隻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在陶淵明麵前有兩條路:一是在官場裏不斷運作和升遷,那是陽關大道(“平津”);另一條是退守田園,棲遲於衡門之下,這是獨木小橋。陶淵明說,既然前一條路走不成,那麽隻好走後一條,這也不算是“拙”。話是這麽說,卻總是有點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味道,有自我安慰的意思。這時的陶淵明認為固守其窮乃是“拙”,算不得“高操”。可知他本心深處並不打算“拙”,隻是實逼此處、無可奈何罷了;這與他後來下決心“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心情是兩樣的。
這首詩絕大部分詩句意思都相當明確,隻有結穴處“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兩句頗有玄言的色彩。這裏的“一言”,或謂指“固窮”,或謂指“棲遲詎為拙”,恐怕都不大合適,既然是“一言”,應當隻能是指出上句之末的那個“拙”字——否則就不止“一言”了。
“拙”字在陶詩中出現過多次。陶淵明後來往往在褒義上使用此字。在此詩中,“棲遲詎為拙”這一句是為“棲遲”亦即隱居辯護的,他說這樣活著還不能說是“拙”,這裏“拙”字明顯是貶義的。當然,陶淵明立即又說,“拙”字在它的一般義之外還有言外之意,這就含有要替“拙”字推陳出新的意思了。詩中末句忽然發問道:誰能夠對此作出分析研究呢?他大約是寄希望於他的從弟陶敬遠罷,但也沒有明言,此時詩人自己陷入了深沉的反思。前人論陶淵明此詩往往一味稱道其高尚,而無視其情感上的矛盾糾葛,尚未可稱為知言。
此詩前半敘事、寫景,後半議論,俱以情滲透其中。盡管事寫得很簡潔,景寫得傳神入化,議論很多;但終以情為主,而情偏沒有直接表露。把悲憤沉痛和堅強,變成閑淡樂觀和詼諧,把層波迭浪變為定流清水,陶詩的意境,自然達到了極頂的深厚和醇美。
- 參考資料:
- 1、吳小如 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502-503
- 2、顧農.說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J].古典文學知識,20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