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之詞,風格豪放,氣勢雄渾,境界開闊,已成為不刊之論,是學者所共識的,但論及最能代表其風格的作品時,眾人皆推舉《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這殊不妥。這首詞,雖有豪放之因素,但細究可發現,此詞風格非“豪放”一詞所能全麵概括。從整體上來看,此詞並非一首激情澎湃、鬥誌昂揚的豪放之文,而是一首沉鬱頓挫、悲壯蒼涼之作。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作者以“千古江山”起筆,噴薄而出,力沉勢雄,顯示出作者非凡的英雄氣魄和無比寬廣的胸襟,也說明了作者寫詩為文的起因不是囿於一已私利,而是不忍見大好江山淪落異族之手。這就為本詞定下了較高的格調。仲謀,即指三國時代吳國國主孫權,他繼承父兄基業,西拒黃祖,北抗曹操,戰功赫赫,先建都京口,後遷都建康,稱霸江東,為世人公認的一代英雄豪傑。辛棄疾對孫權很是佩服。在其另一首詞作《南鄉子》中,他就以萬分欽佩的口吻讚揚孫權:“年少萬兜鍪,坐斷江東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但正如明代楊慎所言:“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江河不改,青山依舊,但曆史卻是風雲變換、物是人非了。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寄奴即南朝宋武帝劉裕,劉裕先祖隨晉室南渡,世居京口,當年北伐南在上半闋中,作者由京口這一曆史名城聯想到與京口有關的曆史英雄孫權與劉裕,以此順勢寫來,自然流暢,含蓄蘊藉,共蘊含了三層意思:一、表達了時光流逝、歲月不居給作者帶來的無限悵惘的感受:時間一如淘淘長逝的流水,不禁抺去了曆史英雄的豐功偉績,也卷走了風流人物的風采神韻,當年的英雄所留下的也隻有荒蕪的“尋常草樹”而已。二、由於世無英雄,奸臣當道,皇帝昏庸,致使曾經英雄輩出的錦繡江山痛落敵手,中原人民淪為異國之奴,而又看不到收複故國的希望。此情此景,無不激起作者心中翻江倒海般的喪權辱國之痛。三、把自己的懷才不遇、壯誌難酬的困頓與曆史英雄人物功成名就、名留青史作對比,表達了對英雄們的追慕與緬懷,羨慕他們都能夠大展才華、建功立業,而自己卻屢被貶謫,遭遇坎坷,抒發了自己懷才而不能施展、有壯誌難以實現的無奈心境。悲涼之感、悵惘之情,溢於言表,為全篇奠定了沉鬱蒼涼的情感基調。這三層意思,層層遞進,步步深入,感情飽滿而真摯,情緒熱烈而低沉,完美地勾畫了一個憂國憂民、急於收複故地卻又屢遭排擠的愛國誌士的形象。燕、後秦時,所向披靡,威震四方,有氣吞萬裏之勢。而如今,英雄了得的劉裕的居所,也淪落為毫不起眼的“斜陽草樹”與“尋常巷陌”,再也不複當年的輝煌與氣勢了。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元嘉”為宋文帝劉義隆的年號。元嘉二十七年,宋文帝命王玄謨北伐拓拔氏,由於準備不足,又貪功冒進,大敗而歸,被北魏太武帝拓拔燾乘勝追至長江邊,揚言欲渡長江。宋文帝登樓北望,深悔不已。此三句在於借古喻今,警告主戰權臣韓侂冑不要草率出兵,但韓並未聽從辛棄疾的建議,倉促出戰,直接導致了開禧二年的北伐敗績和開禧三年的宋金議和。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在此,作者將筆鋒從沉寂遠去的曆史拉向切近的自身,開始追憶住事,回顧自己一生。辛棄疾於紹興三十二年(1162)奉表南渡,至開禧元年至京口上任,正是四十三年。這四十三年中,金國與宋朝戰事不斷,連年不絕。而作者雖一直極力主戰,並為收複故國不畏艱難,戎馬一生,但眼看英雄老去,機會不來,於是心中自有一腔無從說起的悲憤。
下三句中的“回首”應接上句,由回憶往昔轉入寫眼前實景。這裏值得探討的是,佛狸是北魏的皇帝,距南宋已有七八百年之久,北方的百姓把他當作神來供奉,辛棄疾看到這個情景,不忍回首當年的“烽火揚州路”。辛棄疾是用“佛狸”代指金主完顏亮。四十三年前,完顏亮發兵南侵,曾以揚州作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駐紮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嚴督金兵搶渡長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顏亮的影子。如今“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與“四十三年,烽火揚州路”形成鮮明的對比,當年淪陷區的人民與異族統治者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烽煙四起,但如今的中原早已風平浪靜,淪陷區的人民已經安於異族的統治,竟至於對異族君主頂禮膜拜,這是痛心的事。不忍回首往事,實際就是不忍目睹眼前的事實。以此正告南宋統治者,收複失土,刻不容緩,如果繼續拖延,民心日去,中原就收不回了。
最後作者以廉頗自比,這個典用得很貼切,內蘊非常豐富,一是表白決心,和廉頗當年服事趙國一樣,自己對朝廷忠心耿耿,隻要起用,當仁不讓,奮勇爭先,隨時奔赴疆場,抗金殺敵。二是顯示能力,自己雖然年老,但仍然和當年廉頗一樣,老當益壯,勇武不減當年,可以充任北伐主帥;三是抒寫憂慮。廉頗曾為趙國立下赫赫戰功,可為奸人所害,落得離鄉背井,雖願為國效勞,卻是報國無門,詞人以廉頗自況,憂心自己有可能重蹈覆轍,朝廷棄而不用,用而不信,才能無法施展,壯誌不能實現。辛棄疾的憂慮不是空穴來風,果然韓侂胄一夥人不能采納他的意見,對他疑忌不滿,在北伐前夕,以“用人不當”為名免去了他的官職。辛棄疾渴盼為恢複大業出力的願望又一次落空。
在這首詞中用典雖多,然而這些典故卻用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它們所起的作用,在語言藝術上的能量,不是直接敘述和描寫所就這首詞而論,用典多並小是辛棄疾的缺點,而這首詞正體現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的特殊成就。
- 參考資料:
- 1、朱德才.辛棄疾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2006:1458-1465
- 2、唐圭璋.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608-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