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進學解》,舊說作於唐憲宗元和八年(813)。是年韓愈四十六歲,在長安任國子學博士,教授生徒。進學,意謂勉勵生徒刻苦學習,求取進步。解,解說,分析。全文假托先生勸學、生徒質問、先生再予解答,故名《進學解》;實際上是感歎不遇、自抒憤懣之作。
文章分三段。第一段是國子先生勉勵生徒的話。大意謂方今聖主賢臣,勵精圖治,注意選拔和造就人才。故諸生隻須在“業”和“行”兩方麵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錄用,無須擔憂用人部門的不明不公。“業”指學業,讀書、作文都屬於“業”。“行”指為人行事,所謂“立言”即發表重要見解也屬於“行”。韓愈認為這二者是主觀修養的重要方麵。例如他曾作《五箴》以儆戒自己。其中《遊箴》感歎自己少年時學習的勁頭和精力很足,而如今年歲大了,便不如少時了;痛心地說:“嗚呼餘乎!其無知乎!君子之棄,而小人之歸乎?”可見他始終念念不忘學業之重。又《行箴》要求自己的言行合乎正義,認為這樣做了,便雖死猶生。還說“思而斯得”,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須認真思考。可見《進學解》中關於“業”和“行”的教誨都不是泛泛之語,而確是韓愈所執著的立身處世之大端。
第二段是生徒對上述教誨提出質問。大意謂先生的“業”、“行”均很有成就,卻遭際坎坷,則業精行成又有何用呢?先說先生為學非常勤勉,六經諸子無不熟讀精研,敘事之文必記其要略,論說之文必究其深義,夜以繼日,孜孜不倦;次說先生批判佛、老,力挽狂瀾,大有功於儒道;再說先生博取先秦西漢諸家文字之長,寫作古文已得心應手;最後說先生敢作敢為,通曉治道,為人處事,可謂有成。這四個方麵,一、三相當於“業”,二、四相當於“行”。驗之韓愈其他詩文,可知這裏生徒所說實際上是韓愈的自我評價。以學而言,他曾說自己“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說”,“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奇辭奧旨,靡不通達”(《上兵部李侍郎書》),並能窮究奧妙,達於出神入化之境。以文而言,他以“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寄崔二十六立之》)自許,欲以古文明道,傳世不朽。以捍衛儒道而言,他說道統久已不傳,即使荀子、揚雄也還有小疵,隱然以上繼孟子、振興儒學自期(見《原道》等文)。以為人行事而言,他自稱“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為奸欺,不忍害傷” (《送窮文》),即堅持原則,正直不苟;又頗自負其政治才幹,青年時便說己潛究天下形勢得失,欲進之於君相(見《答崔立之書》)。這些評價,雖有的受到後人譏評,如有人批評他儒道不純,但大體說來,他在這幾方麵確實都相當有成績。可是其遭遇並不順遂。下文生徒所說“跋前躓後,動輒得咎”雲雲,就是概述其坎坷困窘之狀。他青年時本以為功名唾手可得,然而經四次進士試方才及第,其後三次於吏部調試,都未能得官,隻得走投靠方鎮為幕僚的道路。至三十五歲時才被授以四門博士(其地位低於國子博士)之職。次年為監察禦史,同年冬即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縣令。三年後始召回長安,任國子博士。當時憲宗新即位,討平夏州、劍南藩鎮叛亂,顯示出中興氣象。可是韓愈並未能展其懷抱,卻困於讒方誹謗,次年即不得不要求離開長安,到洛陽任東都的國子博士。其後曾任河南縣令、尚書省職方員外郎之職,至元和七年四十五歲時又因事黜為國子博士。生徒所謂“三為博士,冗不見治”,即指一為四門博士、兩為國子博士而言。冗,閑散之意。博士被視為閑官。不見治,不能表現其治政之才。“頭童齒豁”,也是真實情況的寫照。韓愈早衰,三十五歲時已自歎齒落發白,作《進學解》時更已發禿力羸,隻剩下十來個牙齒在那裏搖搖欲墜了。仕途失意和體力衰退,使他憤慨而悲哀。生徒的這一大段話,其實正是他“不平而鳴”,借以一吐其胸中塊壘而已。
第三段是先生回答生徒的話。先以工匠、醫師為喻,說明“宰相之方”在於用人能兼收並蓄,量才錄用。次說孟軻、荀況乃聖人之徒,尚且不遇於世;則自己被投閑置散,也沒有什麽可抱怨。最後說若還不知止足,不自量力,豈不等於是要求宰相以小材充大用嗎?這裏說自己“學雖勤而不繇其統”雲雲,顯然不是韓愈的由衷之言,實際上是反語泄憤。“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是說自己動輒遭受誹謗,而同時卻名聲益彰。這就更有諷刺意味了。這裏所謂“名”,主要是指寫作和傳授“古文”的名聲。其《五箴·知名箴》就說過,由於自己文章寫得好,又好為人師(其實是宣傳“古文”理論),因而招致怨恨。《答劉正夫書》也說:“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據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說,韓愈就是因“奮不顧流俗”,作《師說》,教後學,而遭受謗言,不得不匆匆忙忙離開長安的。至於說孟、荀不遇雲雲,看來是歸之於運命,借以自慰;實際上也包含著對於古往今來此種不合理社會現象的憤慨。他看到不論是曆史上還是現實生活中,總是“賢者少,不肖者多”,而賢者總是坎坷不遇,甚至無以自存,不賢者卻“比肩青紫”,“誌滿氣得”。他憤慨地問:“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均見《與崔群書》)這正是封建時代比較正直的知識分子常有的感慨。可貴的是韓愈並未因此而同流合汙。他說:“小人君子,其心不同。唯乖於時,乃與天通。”(《送窮文》)決心堅持操守,寧可窮於當時,也要追求“百世不磨”的聲名。
《進學解》表現了封建時代正直而有才華、有抱負的知識分子的苦悶,批判了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具有典型意義,故而傳誦不絕。此外,第二段中談古文寫作一節,可供了解其古文理論和文學好尚,也值得注意。其所舉取法對象止於西漢,那是因東漢以後文章駢偶成分漸多,與古文家崇尚散體的主張不合之故。所舉除儒家經典外,尚有子書《莊子》、史書《史記》以及《楚辭》和司馬相如、揚雄的賦、雜文等。這數家作品往往雄深宏偉,奇崛不凡,韓愈好尚正在於此。他曾稱屈原、孟軻、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為“古之豪傑之士”(《答崔立之書》)。這與古文運動前期某些論者片麵地將“道”與文學的審美特性對立起來,以至鄙視屈原、宋玉以下作家是很不相同的。
《進學解》以問答形式抒發不遇之感,此種寫法古已有之。西漢東方朔作《答客難》,揚雄仿之而作《解嘲》,其後繼作者甚多。但《進學解》仍能給人以新鮮感。這與它善於出沒變化有關。如第二段先大段鋪寫先生之能,浩瀚奔放;再以寥寥數語寫其不遇之狀,語氣強烈。其間自然形成大幅度的轉折,而全段總的氣勢是酣暢淋漓的。第三段則平和謙退,似乎火氣消盡;而細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無奈、憤懣、嘲諷種種情緒包孕其中,其文氣與第二段形成對比。又如通篇使人悲慨,使人深思,但有的地方又似有諧趣。如先生諄諄教誨,態度莊重,而生徒卻以嬉笑對之;先生為說服生徒,不得不痛自貶抑,甚至自稱盜竊陳編。這些地方見出先生實處於被動,而具有滑稽意味。總之,全文結構雖簡單,但其內在的氣勢、意趣卻多變化,耐咀嚼。它之所以使人感到新鮮,又與其語言的形象、新穎有關。如以“口不絕吟”、“手不停披”狀先生之勤學,以“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形容其碌碌無為,以“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寫選拔培育人才等等,不但化抽象為具體,而且其形象都自出機杼。至於“貪多務得”、“細大不捐”、“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俱收並蓄”、“投閑置散”等詞語,既富於獨創性,又貼切凝練,今天都已成為常用成語。又如“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等,將豐富的人生體驗提煉為短句,發人深思,有如格言。在一篇不長的文章中,此類具有獨創性的語句卻如此之多,實在使人不能不驚歎作者在文學語言方麵的創造能力。此外,本文文體係沿襲揚雄《解嘲》,采押韻的賦體,又大量使用整齊排比的句式,讀來聲韻鏗鏘,琅琅上口,也增加了其藝術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