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十二郎文》整體感知

韓愈幼年喪父,靠兄嫂撫養成人。韓愈與其侄十二郎自幼相守,曆經患難,感情特別深厚。但成年以後,韓愈四處飄泊,與十二郎很少見麵。正當韓愈官運好轉,有可能與十二郎相聚的時候,突然傳來他的噩耗。韓愈悲痛欲絕,寫下這篇祭文。

作者把抒情與敘事結合在一起,聯係家庭、身世和生活瑣事,反複抒寫他對亡侄的無限哀痛之情。同時,也飽含著自己淒楚的宦海沉浮的人生感慨。全文以向死者訴說的口吻寫成,哀家族之凋落,哀己身之未老先衰,哀死者之早夭,疑天理疑神明,疑生死之數,乃至疑後嗣之成立,極寫內心的辛酸悲痛。第二段寫初聞噩耗時將信將疑,不願相信又不得不信的心理,尤其顯得哀婉動人。文章語意反複而一氣貫注,最能體現在特定情景下散文的優長,具有濃厚的抒情色彩。因而在藝術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成為“祭文中千年絕調”(明代茅坤語)。《古文觀止》評論說:“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麵哭,一麵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未嚐有意為文,而文無不工。”蘇軾說:“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當然,這些說法未免帶有誇張的成分,但本文飽含作者對十二郎的滿腔真情,卻是確定無疑的。

全文開頭幾句是祭文開頭的固定形式。正文可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嗚呼!吾少孤”至“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寫兩人之間的深厚情誼。先從身世和家世的不幸,寫幼時孤苦相依;後敘兩人的三別三會,終於不得會合而成永別,使作者悔恨無窮,抱憾終生。

第二部分(從“去年,孟東野往”至“其然乎?其不然乎”),寫十二郎之死。先寫對十二郎之死的悲痛,再詳敘死因和死期。

第三部分(從“今吾使建中祭汝”至篇末),寫對十二郎及其遺孤的吊慰,交代遷葬及教養遺孤等事。

原文《祭十二郎文》

[唐代] 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嚐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 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極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